恐怖谷漫游指南 上(13)
“……她是怎么做到的?”他问,“既然是您主导研发的程序,她怎么会……”
贺怀洲苦涩道:“在一开始设计主脑的时候,我们给她安排的初始性格是十分公正严明的,正如一个真正的圣修女那样……但是这个方案立刻被董事会的一部分人否决了,他们认为,倘若瑟蕾莎只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主脑,那恐怖谷也会失去一部分卖点,反之,他们向设计组提出了‘全智能化’的方案。”
“恐怖谷里的所有NPC,我们都为其加入了复杂多面的弧光设计。”贺怀洲道,“他们有冲突,有挣扎,有一瞬千变的不同想法,几乎和一个活人没有多大分别,尤其是主导这一切的智能系统——现在该称她为智能生命的瑟蕾莎。设计组和策划组给她加上了足有数亿字节的真实复杂的人设背景,我们模拟了上万组不同的人生走向,挑选其中最合适的一组嵌入她的主程序,又改动了她的初始性格……”
贺怀洲的目光痛苦,Adelaide从一边伸出手,轻轻安抚着他的后背,“……越是复杂,越是矛盾,越是真实,越是容易冲破控制。可以说,她的失控根本就是人为造成的错误。”
闻折柳皱起眉头:“就算这样,人又怎么能一辈子都在游戏世界里生活呢?难道他们要当一辈子的植物人吗?”
他想起贺钦,想到那个时时刻刻都游刃有余、坦然高傲的男人,那个说要当他哥哥的男人,不知为何,他的心里就像噎了一口冰,又硌又疼,直冷到了脚底。
Adelaide插话道:“不过,这件事也并非毫无转机。”
闻折柳蓦地抬起头。
“没错。”贺怀洲道,“原始程序以及设定仍在,瑟蕾莎并非一块坚不可摧的钢板。在你来之前,谈判团已经送来消息,按照他们与瑟蕾莎谈妥的最终协议,如果玩家能通关九个世界,那么,他们就可以得到离开恐怖谷的钥匙。”
闻折柳喃喃道:“通关九个世界……”
贺怀洲低声道:“这已经是我们能争取到的最大限度了,她手中还有几百万人的性命,更有阿钦,我们无法通过强迫手段来达到我们的目的……我很抱歉。”
“为了做出补偿,巨型电子屏蔽场已经开始搭建,预计一周后就可以投入使用,其面积足以容纳一个人口过百万的城市……届时,我们将会邀请剩余玩家到这里生活居住一段时间,在此期间的所有起居饮食所产生的费用都由N-Star承担。我……我再次向你,以及那些无辜的玩家道歉,对不起,是N-Star的疏忽,导致了这一切。”
闻折柳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现在再跳起来抢天呼地,破口大骂又有什么用?被迫关在游戏世界里的人还能回来吗,贺钦又该怎么办?
“我看出来了,”贺怀洲目光柔和地望着他,“你很关心阿钦,你们俩真不像是只见过一次的朋友,反而像是已经认识了很多年的老友。”
闻折柳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看着手上贺钦的狗牌,用食指缓缓触摸着其上凹凸不平的花纹,在亮如白昼的室内,它折射着一片模糊不清的光芒。
“是。”看起来沉默寡言的Adelaide也开口道,“阿钦这个孩子,从小心思重。只见过一次,就能让他放下戒备的人确实不多见……你很好。”
想起自己的后辈,Adelaide和贺怀洲都垂下眼睛,望着那块小小的金属牌,目光里带着难言的悲伤。
贺怀洲吁了口气,对闻折柳轻声道:“虽然有点冒昧,但是,你可以把这块电子名牌交给我吗?至于阿钦和你的赌约,我们完全可以换其他的东西给你作为补偿。”
闻折柳一笑,双手伸到颈后,做出一个想要把皮绳取下来的动作,他开玩笑道:“不过,我的赌注可是很昂贵的。”
Adelaide默不作声,贺怀洲则感叹说:“是啊,3S级道具碎片,你的运气太好了。”
听闻此言,闻折柳的脚尖蹭地,身体微微前倾。
第8章 忧郁歌(八)
“不。”他抬起头说,“很遗憾……我拒绝您的提议。”
Adelaide和贺怀洲都愣住了,贺怀洲讶异道:“为什么?我们提出的条件并不吝啬,更何况,作为阿钦的长辈,我们要回他的东西,难道不是合情合理吗?”
闻折柳脚尖微一发力,就将椅子朝他们蹬开了一段距离,他冷冷地盯着神情惊讶的贺怀洲,面色严肃的Adelaide,一字一句道:“贺钦什么时候对我 ‘放下戒备’ 了?”
贺怀洲一怔,继而苦笑道:“不……我人老了,认不清你们年轻人的弯弯绕绕,听阿钦那样讲,我还以为你们是很好的朋友……”
“别说了。”闻折柳打断了他的话,“多说多错,越说越错。他不光没有对我放下过戒备之心,而且他从认识我的第一天起就告诫过我,不要对别人的好意抱有太大的希望。我看得出来,他的身份与性格注定他是不可能和什么人见第一面就‘放下戒备’的,你们身为他的长辈,怎么还不如我这个仅仅见过一面的陌生人?”
“在言谈间不停暗示我,给我传递 ‘贺钦对我是与众不同的,所以你们也愿意优待我’ 的信息,是以为这样就能放松我的警惕,让我交出他的狗牌吗?”闻折柳的目光暗沉,方才唇边带着的温暖笑意此刻也荡然无存。
闻折柳确实是一个达观开朗,知足常乐的人,然而,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却让他不得不学会察言观色这个本领,以此来逃脱寄养家庭常年的冷言和毒打。经过积年累月的锻炼,他对人事的洞察能力已经相当敏锐,从坐上那辆悬浮车,与律师对话开始,他就本能地感觉到一股微妙的违和感,而方才几次有意无意的试探,更让他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小同学,你不要想太多了,”贺怀洲连忙摆手,他身边的Adelaide也正在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打量闻折柳,“是,我承认我们这么说是为了让你尽快放松下来,可你也不能……”
闻折柳歪头,用一根手指撩起悬挂狗牌的皮绳,冲他们笑了一下。
从他拿到贺钦狗牌的那天起,他就把它和自己的串在一块,免得丢失,此刻,这两张大小相同,花纹不同的精致金属牌就在绳结上晃晃悠悠地打着旋。
“进到室内的时候,我就一直想问,”闻折柳道,“这里的灯光是不是有点太白了?如您所说,您二位的年纪也大了,既然是老人家,待在这种光线的房间里,眼睛不会不舒服吗?还是说,这种颜色的灯光是为了掩饰什么呢?”
贺怀洲脸上现出费解的神色,他张了张口,慢吞吞地无奈道:“小同学……”
“贺钦的职务级别极高,因此他的狗牌应该用最高权限加密过,低于他,或是不被他允许的人,根本就看不到上面的内容。”闻折柳道,“从一开始,我也是不被允许的人之一,所以在新星之城的时候,我看不清狗牌上的字迹,但我想,你也一样吧。”
他的嘴唇开合,缓缓吐出一个名字:“……瑟蕾莎。”
贺怀洲和Adelaide的表情在一瞬间凝滞了。
“自事发起,我就一直在想,你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生出属于自己的意识,决定要叛变的?你现在的手段雷厉风行,可前期一定需要有个非常漫长的潜伏时期来躲过N公司的监管。可就在刚才,观察过贺钦狗牌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最起码从他登入新星之城的时候,你就在密切监视他了。”
“你没有权限看到他的狗牌,却知道我在现实世界里见过它,所以你应该是利用了我的记忆,投影了一个我在现实中看过的外观出来蒙蔽我。但你似乎忘了一件事……”
回想起刘天雄拔掉自己VR头盔的那天,闻折柳不禁扯了扯嘴角,“……说起来还要谢谢那个手贱的家伙,人的记忆会最大程度地保留事物对自己来说印象深刻的一面,而我对这枚狗牌最深刻的印象,是在暗淡的室内,在昏黄的灯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