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45)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人世间还有一种温柔一刀,伤心小箭,任你百炼钢,也成绕指柔。
随着丹青的离开,承安渐渐意识到,那个人在自己心上留下的,不是伤痕,而是无边无际的空洞。这空虚如冰川海洋一般,每当午夜梦回,无法用疯狂的忙碌填补时间的时候,立刻汹涌而至,无处不在。
每每被这空虚淹没,承安就想,原来自己的灵魂,曾经被他滋养得那般满足,所以才会留下这样大的空洞。原来我的心,这么多年焦躁不肯安分,是因为没能等到他的出现。
只是——他来得太晚。而我,醒悟得太迟。
还以为,命运在手中被自己搓捏,却不料,它早已化作毒蛇将咽喉紧锁。
战车滚滚向前,由我发动,然而一路冲杀,我已无力让它停下。战场硝烟弥漫,尸横遍野,天地间再不见他的身影……
——就这样失去了爱你和被你爱的资格。
承安已经看到,自己站在至高无上的顶峰,除了寂寞,还是寂寞。
不过在逸王府众人眼中,他们的主子是天生的帝王之相。聪敏、大度、果敢、仁厚、坚定、周全……原本呢,还有点瑕不掩瑜的小毛病,喜欢拈花惹草,四处留情。作为王爷,这种毛病自然只见风流潇洒,但是,作为帝王,这个……未免不够端方持重。令人欣慰的是,自从那个人走了之后,殿下身上这点最后的毛病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正是帝王最需要的适度的冷淡和威严。
承安不由自主的向完美君主形象发展,看得跟着他打拼了这么多年的忠心下属们欢欣鼓舞。心中越是寂寞无奈,头脑越是冷静清晰,那持续不断的隐痛刺激着所有神经,让承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明察秋毫,遇事立决,在夺权篡位的道路上飞速前进。
第45章
海西棠的马车一路向东,再折向南。丹青看沿途景色越来越熟悉,忍不住问道:“西棠大哥,你约了怀山先生在哪里汇合啊?”
“师傅叫我去池阴县‘高升客栈’找他。”
“怀山先生不是号称‘西北神医’?怎么是池阴县人吗?”
“嗯。”
丹青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咦,我也是半个池阴县人哦。”
海西棠一愣:“这话怎么说?”
“我外祖家是池阴县人氏。没准和怀山先生是街坊——甚至是亲戚也说不定,呵呵。”
“不知丹青外祖家贵姓?”
“姓屈,很有名的大家族呢!”
海西棠一惊,随即郑重道:“丹青,没准——让你说中了。”
听到屋里一个温和醇厚的声音说“进来”,丹青跟在海西棠身后,一颗心“咚咚”如滚雷不息。
是舅舅啊!之前听舒至纯说起洪娥,丹青心里就有无尽的欣喜和遗憾,形势所迫,竟不能和堂姐见上一面。而现在,又一个血脉至亲近在眼前,丹青由衷觉得,上天待自己实在不薄。
推开门,坐在桌边的人放下手里的笔,抬起头冲他们微微一笑:“西棠,怎么才到?害我等你好几天。”
那是一张清逸秀致的脸,一时看不出年纪,仿佛三十上下,又仿佛四十上下。和自己徒弟说话完全是一副平辈论交的口吻,还带一点撒娇的味道。奇怪的是,这种姿态由他做来,居然十分亲切自然。
“这个就是丹青吧?”海怀山笑问。心里却道:奇怪,这孩子见到我怎么这副表情?不过,看他的样子,还真有几分眼熟……
海西棠把激动得满眼泪花的丹青推到师傅面前:“师傅,丹青最初的本名,叫做洪成璧,他的母亲姓屈。”
丹青“哇”的一声哭出来,抽抽噎噎地说:“我娘是屈海苓,有一个舅舅……叫做屈海寰……”
海怀山猛然站起来,把丹青拉到面前细细端详,红了眼圈道:“你父亲是洪一凡,你还有个姐姐……对不对?”说着,把丹青搂到怀中,“好孩子,别哭了,舅舅在这儿呢……”一边说,自己一边掉眼泪。
海西棠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泪人儿,替他们高兴得心酸。从他的角度看去,两个人气质迥异,可是那精致的眉眼,竟有五分相似。若是早些察觉……三年前就该相认啊。
好容易收了泪,丹青抱着海怀山不松手:“舅舅,舅舅,舅舅……”
唉,这可怜的孩子,多少年未曾享受过亲情……海怀山轻轻拍着他的背,满心都是舐犊之爱。
“你也知道,屈海寰这个名字,我是再不会用了。那么你呢,舅舅也叫你丹青好不好?”
“好。”
至亲重逢,都已经改名换姓。江山不能依旧,人事面目全非。喜悦之中,无限苍凉。
没有惊动别人,海怀山领着丹青悄悄去屈氏墓地给外公外婆磕头上香。
“……我离家的时候,你姐姐才一岁。再回来,老头子老太太都被我气死了……你们一家子也不知去向。后来在江湖上听说了蜀州洪家的事,前去打听,都说男丁没留活口……天可怜见,竟然还能找到你……这辈子,也没有遗憾了。”
丹青壮起胆子问道:“当初和舅舅在一起的人……”
“死了。”
啊?!丹青一下子蒙了。
小时候,舅舅是外祖家的禁忌话题。可是越这样,越有人感兴趣,总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传言:十六岁的世家公子、美丽少年,无意中救下纵横一方的江湖豪客,从此福祸与共,生死相随……
“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江湖子弟江湖老,埋骨何必是故乡?他是江湖人,死在刀剑下,意料中事。”
——多少年了,终于可以这样平静的说出口。心中犹自恨恨:你走得那么痛快,那么英雄,把我一个人孤零零扔在险恶江湖。这口怨气,至死难消。
“舅舅……”丹青心中大恸。
相爱却不得相守。
曾经那样轰轰烈烈的爱情传奇,原来也是这般黯然了结。
池阴事了,丹青跟着舅舅北上入豫州,再转向西进入雍州,往他隐居的试笔山行去。
一路上,海氏师徒把丹青照顾得无微不至。海怀山亲情泛滥,简直不知如何疼爱才好。在神医的亲自调理之下,丹青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心情也振作不少。
海怀山也曾问过,当日为了什么事情要易容逃命。丹青笑笑:“已经没事了。”海怀山知他师门隐秘极多,规矩很严,也不再追问,只是吆喝海西棠忙东忙西。丹青这才知道,人前风光无限的西棠大哥有这样的劳碌命。
西棠道:“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爱你师兄爱到骨头里了吧?遇见他我才晓得,原来世上还真有气质深沉的美人。”
丹青抿嘴乐。也要西棠大哥这样金玉其外,无赖其中的人物,才吃得住外柔内刚的水墨师兄。
迤逦行来,渐入盛夏。走到试笔山下,暑气尽消。只见峰峦叠嶂,郁郁葱葱,并不十分险峻,然而姿态秀丽,变化多端,令人神往。
说是隐居,海怀山住的地方其实离山下村庄并不远。很多人见到他,都又惊又喜的上来打招呼:“怀山先生回来了?”“这次游历怎的走了这长时间?幸亏小陶小瓦医术不错,要不这十里八村还不得想死您!……”
看着这些淳朴的笑脸,穿过鸡犬相闻,人烟稠密的村庄,丹青长久以来紧绷的心忽然真正放松下来。沿着青石台阶慢慢朝山上走,一路鸟兽作伴,花木相迎,草庐一角在半山腰若隐若现。丹青想,不如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反正舅舅已经想办法通知了东家。
抬首望,碧空红日,青山白云。
站定了,猛吸一口气,冲着山谷放声长啸:“啊——”
对面山上却忽然响起女孩子的歌声:“哎——江水长来碧山青,郎唱山歌妹知音。郎把峰头隔山望,月下三更妹留门……”
海怀山和海西棠哈哈大笑。丹青臊红了脸,扔下他俩往山上冲去。
这一天几个人在院子里翻晒草药,忙了个多时辰,小陶小瓦去准备午饭,海怀山道:“西棠,咱们从京里带回来的那些东西,得好好整理一下了。”
海西棠连忙应声“是”,跟着师傅进屋。
“丹青,你不是会写字么?正好,来帮舅舅抄方子。”
丹青不满的嘟哝:“什么叫会写字?舅舅,我可是临仿界的天才。您说吧,喜欢什么字体,只有您说不出来的,没有外甥我写不好的。”
西棠很配合的点头:“是,无痕也说,丹青眼到即能手到心到,所以无体不备,实在是难得的全才。”
闻说此言,丹青眉花眼笑:“真的?师兄这样夸过我?”
海怀山道:“我也不要你写这个体那个体,就写你自己的体吧。”
丹青一愣,道:“舅舅果然高明。我还真没什么机会由着自己的性子写字。也罢,今天试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