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卿(7)
姜山保听说了,颇有兴趣的要来旁听,被石云暖冷嘲热讽推回了书房。
其实要姜山保看来,现在就教姜燧这些,未免早了点,但石云暖解释,姜燧遭逢宫变,和平常幼子不同,与其让那些诡计成为心里的刺,倒不如直接把国计民生掰开揉碎了讲,引导他走向正路,用合适的手段解决问题。
姜山保想了想,好像很有道理,遂从之。
他对石云暖如此放心,竟然忘了一件事,石云暖是臣,不管忠直曲奸,他都是没当过皇帝的,怎么教姜燧帝王策,他能教出来合格的帝王吗?
六月末,姜山保设河清府,府卫自称河清卫,行密探之事。
他终于有了所谓的帝王威严,那种冷酷而且高高在上的气质,但恐怕除了石云暖,没有人觉得这是好事。
令人战战兢兢的明君和如沐春风的仁君,大家似乎还是更喜欢后一个一点。
七月初,一封密折放在了姜山保桌子上。
第21章
明明是夏天,姜山保心里却生出丝丝寒意,他心里有无数思绪,最后他烧了折子。
幸好这时候没人看见他脸色,皇帝神色莫名,轻轻说了声:“孤家寡人。”
他念的很慢,神色里满是嘲弄。
德定六年的秋天,是个好时候。
这年风调雨顺,百姓说是帝王仁德,上天眷顾,就连午门前也干干净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夏天的时候,姜山保终于彻底掌握了全国,他借蜀州事,北上南下驯服了诸侯们,在他全国乱跑的时候,朝中号称太子监国。
姜山保没有立丞相,不是不想,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瓶间案涉及太广,剩下的人他又看不上眼,石云暖又不愿意出来,他就耍赖,说是太子监国,其实处理常务的是姜燧背后的石云暖。
因此朝中戏称石云暖小内相。
内相本是对揽权的大太监敬称,石云暖虽然住在宫中,但却是个完全的男子,这称呼多少带上了嘲讽,石云暖却置之不理,每天就安安心心的处理事务和教导姜燧。
政务他是处理惯了的,就算是姜山保也得承认他做的非常漂亮,反而是教导姜燧颇让石云暖犯难。
他不知道该怎么教导。
怎么样才能教导出来一个适合帝国的继承人真是让人犯愁,但姜山保拉着他的手问他:“那石卿找一个更好的人选?”
石云暖闭嘴了,只是说:“陛下早开科举。”
姜山保含笑答应。
姜山保不提前阵子的事,石云暖也只当姜山保那天是晕了头,但捂起耳朵拖延只能骗骗自己,两个人都知道那根线绷得越来越紧了。
姜山保还在观察,他需要更了解石云暖的态度,皇帝内心其实并不认为石云暖最后会拒绝,他如此理所当然的,在一切之前就定好了结局。
他顺风顺水的太久了。
直到那封奏折。
姜山保知道,这件事不会再有人提起,但一切都如此荒谬,三娘子横剑在他面前,说将军回去吧是多少年前的事?他怎么会没有想到老国君那奇怪的态度呢?
可笑的是他自己无意中横插一脚,做了恶人。
三娘子少年时也曾与某少年公子相互好感,谁也没想到她会被老国君嫁给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姜山保。老国君看来,那点儿女情长根本不算事,之后好好过日子就好,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家女儿完全看不上姜山保。
奏折中写到,那个少年公子后来跟随了大女婿,恐怕早就葬身火海,然而这已经没关系了,就连三娘子都已经去了,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可他还是茫然,他长这么大,终于开始怀疑,我究竟有过恋慕之情吗?他又想到了石云暖,迷雾一样的石云暖,他忽然意识到感情不是战争也不是他的奏折,他们之间,有太多不知道的事情了。
这年的秋天,姜山保回京的时候,石云暖没有出去接他,姜山保看着这富丽皇城,内心满是思绪。
孤家寡人,这个位置没有人能陪着他。
第22章
姜山保终于决定去查一查石云暖。
其实他也不知道他要去查什么,能查什么,但他发现自己在恐慌。他接连遭遇了太多事情,姜山保不是没有失败过,但他并不害怕,仁义之君万民所向,他自然不害怕。算下来,算得上叛臣的,也就一个石云暖。
还是模模糊糊的那种。
结果他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除了他已经知道的,他只得到了一幅画,是从当年某个城镇里发现的,想来应该是遗失,打开画的时候,姜山保也愣住了。
那是他自己,最重要的是是现在的姜山保,他当然认得出来这是谁的画,也因此才惊讶,当时他和石云暖还都不大,和画中人其实区别不小,岁月带来了威严,带走了少年人的张扬,但这副画却分明画的是现在的自己。画中的姜山保身穿帝王衮服,身后随手勾勒的殿宇也分外熟悉——他今早还在那里摔了折子呢!他仔细看了半晌,才看出来那身大朝服和自己的大朝服虽然十分相似,但在细节处,却有细微的不同。
大概是石云暖当年想象的姜山保。
想到这里,姜山保也忍不住微笑起来,他把画收起来,遥望远方,其实他能看到的也不过是京中青瓦的屋舍和远方的翠色山脉,但他自然而然的想起来过去的事情。
姜山保还是个半大孩子就开始征战,居然也这么多年了。骑马让他安心,长刀使他振奋,最亲切熟悉的也就是战场的腥气,姜山保忍不住想,他到底有没有选择错道路呢?
是不是其实他不该走这条路?他并不适合做天下之主?
他明明是想做圣君,却还是做成了寡人。
姜山保不打算徐徐图之了。
他自认为已经知道了石云暖的心意,那么就可以出手了,他不愿意承认的是他在迷茫,姜山保活到现在,坚持的理念突然被打破,打击是非常大的。主动出击攻破问题,是他能想到最好的解决办法。
他姜山保身上烟火气太重,怕是变成不了真正的御座帝王。
现在石云暖和他面对面坐着,听姜山保杂七杂八的闲扯。
他已经习惯了,并且认定这就是因为姜山保一时间的迷茫才需要发泄口,然而这天他右眼皮跳个不停,让石云暖有点慌。
果不其然。
“我已经知道了伯知的心意,”姜山保开口,“伯知应该也知道我的心意。”
姜山保这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开国皇帝,还是一个刚刚诛杀过一批功臣的开国皇帝,可以说把中央集权发挥到了极点,姜山保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他有继承人,他配得上石云暖,石云暖也配得上他,他们还两情相悦,那么有什么问题吗?
他想起来刚刚相遇时候的少年书生,高谈论阔,用而不疑,还有后来在军营里一起高歌的夜晚,石云暖会哼起来南国的小调,曾经姜山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以至于直接撕了康国的国书。他不甘,他怨恨,但现在想来,那其实是一种委屈。
我是你认定的天下主,你为何要与我为敌?
可笑他还不懂自己,都放进了宫里还要给自己找个借口说因为除此之外他无容身之地。
然而石云暖依然缓缓摇头。
姜山保打开匣子。
“那石卿不如说说这副画?”
他是做好准备来的,至于石云暖为什么这样想,姜山保不介意等以后问问,现在先让石云暖吐露心意才是正事。
“臣惶恐,只是,臣并与陛下两情相悦,陛下多想了。”
他说的似乎真心实意,又笑:“这幅画是在陛下那里么?也好。”
“那你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姜山保心下恼火,多日的疑虑终于爆发,他展开画,忽然一把撕开。
“当年的你,和现在的你不一样吗?”
石云暖忽然变了脸色,他浑身战栗:“你为什么要撕画……你为什么要伤害他?”
他一把抢过来画,痛苦,迷茫和嘲弄把他逼出来扭曲的神色:“陛下说笑了,我从来没有变过。”
他死死攥着画,也不知道是不是说给自己听:“我从来没有变来,未来也不会。”
第23章
那幅被撕毁的画横在两个人中间。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姜山保话还算平静,但他真的懵,而石云暖却似乎没有力气回复他,对方脸上显而易见的迷茫……还有恐惧。
他在恐惧什么?
姜山保走近他,困惑地问:“我就在你面前,你又在看什么?”
石云暖抬头,那张被撕毁的画似乎让他终于明白了什么,他悲凉地笑笑:“陛下说得对,画怎么如人呢。”
在说这的时候,他终于松手,那张威严的帝王像飘到地上,而石云暖凝视姜山保,仿佛这威严的帝王比画好上多少倍。
“陛下,”石云暖问他,“你忘了当年你说过的话吗?海晏河清,千秋基业……一代明君。”
“那又如何?”姜山保反问,“我自然会践行少年时的诺言,但那与你我有什么关系?”
而在石云暖听来,却不过是命运又一个玩笑,再次划了相同的圆。
我们都需要冷静,姜山保想,有太多事他不知道了。
他转身离开了。
九月,石云暖封相,这回没有人再会反对,石云暖自己倒是找了皇帝,皇帝没有见。
九月末,德定皇帝搬去京郊荣枯苑。
说法是国事劳累,心下烦忧,京中交给太子和石相。
整整半年,德定皇帝都没有回京,奏折先递给石云暖,由他分类,附上意见,再送过去给皇帝。大多数折子皇帝只划个勾,只有少部分会附上意见。大多是不赞同石云暖手段过于强硬,石云暖一般都听他的,但有时候也会不乐意,这时候姜山保一般就随他去了。
石云暖跑了几次京郊,但姜山保不见他。太子姜燧平时就随着石云暖读书,姜山保对他其实也淡淡的,小孩子心思细腻,对他其实也算不上亲近,反而和教自己读书的石云暖更亲近些。
这时候他已经有了自己的东宫班子,石云暖有时候看着他,才能意识到自己真的改变了一些事,窗外云卷云舒,他自己满腹心事。
在石云暖忧虑的时候,姜山保在读书。
他什么都看,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有时候石云暖惶然的表情浮现在眼前,他就坐在窗前,哼些不成调的曲子。
那幅画石云暖最后扔掉了,姜山保命人修补好送来,他实在看不出来自己和画中人的区别,可他也知道,石云暖不会告诉自己。
石云暖第一次求见的时候,他其实站在高台之上,这里是当年元国皇帝所建,能看到万里风光,自然也能看见下方的人,他长久凝视那人蓝色的长衣,看他缓缓离开。
石云暖第二次求见时,他在看室内的與图,少年时渴望的疆土比现在的小多了,他却已经想不起来当时的心情。那天他刚刚抄了一个旧臣的家,是对方咎由自取,姜山保难免唏嘘。石云暖脚步声把他拉回现实,隔着薄薄的门板,他没有出声。
“回去吧,”他最后说,“我想回去的时候自然会的。”
后来又有几次,姜山保都没有见他,最后一回,石云暖见姜山保骑马出来,他一身戍装,身后仿佛有千军万马,而他们隔江对视,但石云暖回神的时候,他站在小小的溪流边,姜山保已经不见了。
我爱他吗,石云暖想,没有人会阻止他,陷入心魔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第24章
姜山保想通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