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相逢应不识(47)
蒲知彰刚一进塔,便认出来,道:“这是通天塔!一旦进入,修士若不提高修为,不可向前。”
凤昭明环顾四壁,看了看上方的台阶,又回首去看下方。
一旦迈入修仙之路,都逃不脱修为的评定。
先有炼气,再有筑基,结丹之后,方可化婴。
一步步,不能越阶。无论是天资何等优异,哪怕是正梧洲仙主之位,也定然是从炼气开始修习。
至于这通天塔,实则是一种古老的修炼阵法。
以磅礴的灵力做引,百余修士做阵眼,形成塔型巨阵。
此塔共有七十层高。
炼气修士,可进塔内一至十层;筑基修士,可进十至二十层。
以此类推,唯有大乘修士,可从塔内走出。
否则阵内之人要想出去,便要由阵眼修士出手,修改阵符。
便是说,一旦入阵,没有大乘以下的修士,可以凭借自身意愿,自由进退通天塔。
这通天塔并不少见,各个仙宗都设有一座,用来指导小辈提升修为。但谁也没想到,归皂此时,竟然摆出此阵,意欲用通天塔阻挡几人前行道路。
偏这里是望我族地盘,使阵用阵,再方便不过,哪怕你只手通天,只要没有大乘修为,也可将你收入通天塔内,任人鱼肉。
千晴刚刚开脉,没有修为,因此站在白塔第一层。
一眼就能看到塔外东方祠堂。
耳畔的呼唤声越发密集。
……过来。
——过来。
千晴悍然抬首,忽然抬足,朝上方台阶爬去。
塔外,归皂道:“小公子何苦为难老夫,你现在答应随我净身测试血脉,我可当做一切都未发生。你就算向上爬又有何用?却也没听说过,有人能够一日修得大乘。”
千晴仿若无闻,一步一步,脚步坚定,朝上走去。
第一步,若说之前周围的灵力好似水汽,这里就如同薄雾。
第二步,薄雾变为浓云,飘散在千晴周围。千晴感觉小腿有些酸胀,脊背略沉,但可以忍耐。
到了第三步,浓云便化为白乳,钻到千晴皮肤里,让他呼吸困难,不由弓起身子。
归皂道:“小公子,你天资卓绝,连踏三步,非同一般。但这是极限了,再向上便是炼气中阶,你没有修为积累,第四步是无论如何不能踏上的。”
千晴呼吸急促,眼神坚定,他喊了一声,右足抬起,重重踩向第四层台阶。
有无形气波冲击而来,震荡千晴五脏六腑,他浑身冷汗直流,便觉得内脏压力很大,好似喘不过气来。
归皂瞳孔骤然一缩,‘咦’了一声,说:“这小孩子……这位小少爷果然……但也就是这样了,绝不可能再向上。”
对于千晴来说,这里的灵力太浓,凝成实质,好似水银。钻到他的身体里,不仅难以吸收,也成为了极大的负担,让千晴呼吸困难。
他的脊背很痛,腿也抬不起来,很想停下休息。
然而他听到……
有人在向他喊:过来。
血脉相连的亲切感,那种急切的心情,那种热烈的情绪,让千晴奋不顾身,让他不顾一切。
过来。
快过来……千晴……没时间了……
千晴怒喝一声,抬起右腿的瞬间,筋脉再受不住这般汹涌的灵力,迸裂开来。有鲜血顺着他的小腿滴滴落下。
剧痛席卷全身,千晴咬紧牙关,向前扑去,连爬带滚,跪爬而上。
第五步!
确切的说,这不算是‘步’,因为千晴是趴在这个台阶上的。
他的脊背、腿、腹都流出血来,将衣襟染湿。
凤昭明似有察觉,向来冷静的表情微微一动,皱眉呵道:
“不可!”
做出下楼姿势。
蒲知彰道:“凤君,通天塔只可上,不可退。”
塔外,归皂震惊的看着面前的一切,不敢置信道:“不……不会的……这孩子怎么会有如此能耐……难不成是因为有望我族血脉……”
话音未落,归皂忽然觉得背后似有强烈白光闪过。
白光灼目,即便是背对着,也能感受到那股耀眼的光芒。
归皂转头一看。
便见那湖心亭中,有一浑圆明月,自那屏风中升腾而起,照耀四方。
初时,此月周围尚有条形黑影,宛若树梢遮月。
但很快,所有黑影消失殆尽,唯留皓月当空,耀不可当。
……月上梢头!
笼罩通天塔的浓郁灵力轰然解散。
白塔无力可托,很快便消散无踪。
百十余位金甲修士脊背挺直,站如长/枪。
而后,忽然齐齐跪拜,单膝触地,长/枪指天。
“——参拜尊主!”
百十修士振声呼喊,整齐划一,铿锵有力,山谷回荡。
第60章
望我宗族宅院内, 有一片巨大的莲花池。池内有一个小亭, 亭里无石凳,唯放一面屏风。
这屏风, 便是望我一族赫赫有名的‘月上梢头’了。
如果非要解释, 月上梢头其实是一幅施有大神通的画卷。
画面上有一轮明月, 隐藏在黑色条纹下,仿若树枝阴影, 遮挡视线。
只有感应到望我一族族人的血脉时, 才会‘唤醒’画中明月。
月亮缓缓攀升,散发耀眼光芒。漆黑条纹逐渐隐去, 好似明月终于攀过梢头, 再不用受到黑影遮掩。
是以这轮明月悬在湖中时, 包括归皂在内的几百名修士,都已知晓。
千晴当真拥有望我一族血脉。
他是东昆仙主独子,望我贵族这一代的独苗。无论日后成就如何,他都会是望我一族不容置疑的家主。
归皂等人齐齐后退, 单膝跪拜, 看着千晴。
归皂强忍心中激动,对千晴说:
“属下无礼, 请尊主宽恕。不知属下可否上前扶尊主起身?”
千晴趴着的姿势颇为不雅,然而竟然没人胆敢擅自上前, 轻举妄动。只敢眼巴巴地跪在那边, 热切地看着这个日后注定要成为望我族家主的少年。
千晴狠狠喘了口气。他胡乱擦了擦身上的血,就在凤昭明上前一步要拉千晴的手臂时, 他很快自己爬了起来。
归皂在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尊主,若要去祠堂祭拜……可先净身后再……”
话音未落,千晴便已大步向前走去,竟是丝毫没将归皂的话听进耳里。
归皂驯顺地低下头,再不吭声。
从方才千晴攀爬通天塔,他便已经知晓,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内心坚毅,不可动摇。
归皂从未见过有人能在这样短的一段时间内,连爬通天塔五层台阶。
事实上千晴确实浑身浴血,身体已然到了极限。
但归皂莫名觉得,如果不是自己与其余金甲修士担心伤到尊主,扯下通天塔阵,那么千晴还会继续向上攀爬!
这是多么强悍的恒心。
看着千晴前去的背影,归皂感慨一声,望我一族除血脉稀薄外,世代昌荣,果然还是有原因的。
哪怕是这样的一个少年,从未受过任何培养,都能有这样的精彩的表现。
归皂深深低下头去,与有荣焉。
流血的话,应该是很痛的。
然而千晴低下头,看着地面上自己一滴滴的血迹,不知为何,竟然察觉不到疼痛。
他顺着那个陌生的男音,疾步朝东方走去。
远见一巍峨宫殿,连向天横。
前有拱形长桥,犹如贯虹,势拔天足。
千晴的身影在这雄威建筑面前,显得分外渺小。然而他前行时,望我一族数万修士,竟无一人胆敢上前阻拦。
祠堂门上,雕有两只圆耳猛兽。
察觉到有人靠近,木板上刻画的猛兽眨眨铜铃大的双眼,突然‘活’了起来,嗷叫一声,四爪扒地,腾云跃起,朝千晴扑来。
千晴不躲不闪,守护祠堂的猛兽刚要碰到他的身体时,凤昭明抬手一指,欲将它驱赶。
但这神物生来便是为了防备修士攻击,寻常攻势对它不起作用。
凤昭明轻‘咦’一声,待要继续施法,忽听千晴呵斥:“退下!”
声音不大,然则气势惊人。
那两只圆耳猛兽脊背硬毛倒立,耳朵背起,贴在头顶。虽然是一幅龇牙咧嘴的凶恶模样,然而怎么看怎么外强内干。
见猛兽仍旧挡在祠堂门前,千晴冷哼一声,抬手前推。
便见那只瘦而长的手掌,带着淋漓血滴,动作缓慢,却仿佛有开天辟地般的气势。
两只圆耳猛兽嗅到手掌的血腥气味,低吼着,四肢却不自觉的向后倒退。
坚硬的石板被兽爪抓出条条印痕。
千晴缓缓前行逼近,当他把那两只圆耳兽逼到木门上时,千晴眼内精芒直射,骤然迅速向前一推。
那两只圆耳兽呜的一声,扭头钻回木门,缩成一团。
千晴伸手推开祠堂大门,右脚前跨了一步。
待他走近祠堂,身后大门‘吱’的一声,自动合上。
千晴回头望去,眼神警惕。
但很快又察觉到前方的异样,他扭过身,仰头一看。
便见祠堂正中央,有一口庄严棺椁,棺椁上,坐着一个身着红袍、额间画有金色额点的男子。
那男子相貌端正,眉眼柔和。
望着千晴时,有一种难言的慈爱。
那男子缓缓抬手,对千晴说:“过来。”
一种血脉相连的至亲至密感自心底油然而生,千晴边走边问:“你是谁?”
“过来,千晴。”那男子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的时日不多了,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千晴小跑着上前,抓住男子的手,跳到棺椁上。
那男子的手没有温度,握着像是一团空气,软绵绵的。
不似活人。
“你是……东昆仙主吗?”
千晴盘膝坐在男子面前,看着这个男人的眼睛。
男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双眼温和无害,如同浩瀚河海,容纳万物,看着千晴时,好似永远不会生气。
千晴犹豫了一下,说:“那你……是我爸爸吗?”
东昆仙主并没有说话,他抬起手来,用手心擦千晴脸上的血迹。
擦了两下,男子手掌张开,手背朝上,示意千晴去看。
千晴学着他的样子,同样露出手指。
他今年十五岁,尚未发育完全,然而个头不矮,手指也很长。
与东昆仙主放到一起,如出一辙。
这样直观的对比令千晴愣了。
东昆仙主含笑,握住千晴的手,道:“你是千晴,你是我的孩儿。”
千晴深深低下头,喉咙里面好像塞满了米饭,噎得说不出话来。
但他吸了口气,强忍着问:“是真的吗?”
望我东昆轻轻点头,再次伸直手指,给千晴看。
千晴肩膀抖了起来,他说:“你是我的爸爸吗?我……好想见你。瘦喜的妈妈,怕他脚冷,一直给他纳鞋垫,病死的那天,手里还拿着一只鞋垫。可我……我什么都没有。”
东昆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时间紧迫,可他没有开口打断千晴。
他只是深情地看着这个孩子,看他用手背擦眼睛,擦下血和泪。
“有乞丐抢我的蒸饼,我头又痛,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我……挨打的时候……很怕这么死了,谁都不会记得我。”
“我看到有的人坐在父亲的肩上,吃糖糕。”千晴忍不住哭了起来:“可是我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