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今天不上班(5)
沈尚书说:“不怪他。我这辈子,陀螺一样颠三倒四的没个立场,他们这样一枪忠勇的将士,最讨厌我这样的人。”
侍卫太年轻,似懂非懂地看沈尚书温润的脸,心中忽然不明缘由地难过起来。
他沉默了许久,说:“沈大人,陛下要来北雁关劳军。”
陛下要来劳军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北雁关。
三十万将士各怀心思,谁都没有睡好觉。
沈尚书反而成了最淡定的那个。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那小屁孩儿折腾天折腾地也不过那几招,随他折腾又能怎么样?
他身体好了些,就闲不下来,趁着小皇帝来没来的这几天尽力去说服张系旧部。偶尔疲惫的时候,就站在千疮百孔的城墙上,看着漠北的茫茫草原发呆。
听说,张郄最后一次出征时一路打到了匈奴王城,却病死在了凯旋归来班师回朝的路上。
那个年轻的侍卫还站在他身后,不说话也不喘气,活像个木头桩子。
沈尚书说:“帮我去拿壶酒,两个杯子……等一下,三个吧……”
不一会儿,酒壶和杯子就递到他手里。
第五章
来人却不是那个一本正经的小侍卫,而是一身明黄龙袍水玄貂大麾的阴冷帝王。
沈尚书怔了一瞬,但很快恢复了若无其事的笑意:“微臣接驾来迟,还望陛下受罪。”
小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说:“卓凌说你身体不太好。”
沈尚书说:“来北雁关受了些风寒,已经大好了。”
小皇帝趁机脱下大麾披在了沈尚书身上。
厚重的水玄貂还带着少年皇帝的体温,沈尚书闭上眼睛轻叹了一声。
这小孩儿,有时候还真挺照顾人的。
小皇帝轻咳一声,说:“你一个人喝酒,为何要拿三个杯子?”
沈尚书拢着那件温暖厚重的大麾看向远方。
为何……要拿三个杯子呢?
一杯浇自心凄楚,一杯祭张郄亡魂。
另一杯,就敬给天涯那端生死不知的李韶卿。
昔日京城春风柳絮杏花雨,三个年少轻狂的乱臣贼子,也曾相识相知十七年。
如今北雁关大雪依旧,京城风雨依旧。却只剩他一人,站在寒风凛凛的城墙之上,与昔日的傀儡皇帝相对无言。
小皇帝侧头偷看他温润如画的脸,有些不满:“沈爱卿,朕在问你话。”
沈尚书敷衍地说:“一个人喝酒寂寞,多摆两个杯子心情好。”
小皇帝拿起一个杯子,冷笑一声摔到了城墙下。
沈尚书皱眉:“陛下?”
小皇帝说:“朕陪你喝酒,你还有什么不满?”
沈尚书哭笑不得。
果然还是小孩子脾气。
他看着小皇帝闹脾气的样子,鬼使神差地从袖子里拿出一盒山楂糖:“陛下,要吃点下酒菜吗?”
一君一臣站在北雁关的城墙上,就着几颗山楂糖,喝西北荒原上最烈的风莲酒。
沈尚书身体伤未痊愈,一口烈酒下肚,捂着嘴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浮起不正常的红晕:“咳……咳咳……”
小皇帝慢条斯理地端着酒杯:“既然喝不得这等烈酒,又为何非要咽下去?”
沈尚书咳得满眼泪花,说:“陛下敬酒,微臣岂敢不从。”
小皇帝看着他难受的样子,恍惚中想起他似乎确实不太能喝酒。
那时候宫中大宴,张郄赏给沈尚书那桌的,都是甘甜清冽的梅子酒。那酒比蜜水还甜,喝一坛都醉不倒人。
这个温文尔雅的文人什么苦都不爱吃,却什么罪都受得了。
小皇帝拿了一颗山楂糖,缓缓抿在舌尖。
酸甜微苦的滋味漫延开,他甚至尝出了一点塞外大雪的腥味。
小皇帝鬼使神差地说:“你便是这点不如韶卿。”
小皇帝一岁就继承皇位,一个人住在偌大的寝宫里。
先帝驾崩那日,升级成太后的皇后就躲进了深宫里,整日里吃斋念佛,求生欲强烈得让篡位的张大将军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大公主是个不安分的,整日里孜孜不倦地教导幼弟如何除去权臣奸佞。
小皇帝被念叨得怕了,见到姐姐就想躲。
那段日子里,他只喜欢黏着李韶卿。
李韶卿温柔烂漫不谙世事,更没有太多的心机和算计。
只有在李韶卿身边,他才肯放下那张对于少年人来说不合时宜的厚重面具,露出点发自内心的天真笑意。
小皇帝坐在北雁军的营帐里回忆着旧日经常里那点惨淡的温暖。
营帐外是漆黑月色和呼啸北风,营帐里是摇曳的昏黄烛影。沈尚书披着素白长衣,专注地在宣纸上描画,温文俊秀的脸上烛影轻摇,恍恍若梦。
小皇帝在墨香中轻轻叹息一声:“沈爱卿在画什么?”
沈尚书低笑:“只是忽然有些想念江南的花了,随手涂抹,以慰思乡之情。”
小皇帝愣了一下,说:“沈爱卿是江南人士?”
沈尚书抬眸,浅笑。
小皇帝莫名心虚了两分。
沈尚书说:“陛下若想把朝中诸事握在手中,第一件事,就是要熟知各位大人的出身故园。一个人是什么性子,会做什么选择,多半是人年少时遇过了什么事。”
他就这样平静温柔地把心中的话缓缓道来,耐心地教导着尚且青涩的少年皇帝。
小皇帝却冷下脸:“沈爱卿是在教训朕吗?”
沈尚书见这小孩儿听不见去,也不再劝,低头画画。
小皇帝轻咳了一声,说:“你到北雁关这几日,可有进展?”
沈尚书说:“还剩一个郑牛龙。”
小皇帝倒是听过郑牛龙的名字。
此人祖上三代都是张系家臣,随张家几度浮沉,忠心耿耿。
小皇帝想起这人也是有些头疼,故意冷声为难沈尚书:“一个郑牛龙,就能搅乱整个北雁军的军心。”
沈尚书画完画,用草木灰和蜡烛简单做旧,然后在画上仿着张郄的字体,写了“回家兄牛龙,江南围猎赠箭之情,弟夷甫。”
夷甫是张郄的表字,只有亲近之人知晓。
十三年前张郄带部下去江南巡回,顺便去历山猎场围猎。
途中张郄见到一只通体雪白的白狐,壶中却已无箭。此时郑牛龙奉上玄蛇箭两枝,助张郄射中了那只白狐。
郑牛龙是江南人士,借张郄之口送他一副江南秋猎的古画,最能触景生情。
小皇帝疑惑地看过去,只见那画竟是前朝失传已久的回月峰秋猎图。这个心机深沉的文人,竟在和他聊天的时间顺手伪造了一副前朝名画!
沈尚书低笑:“时间紧迫做的不真,但愿郑将军看的不要太认真。”
小皇帝久久说不出话来。
沈尚书卷好那幅画起身拢住衣领:“陛下,微臣暂离片刻,替您把最后一件事做完。”
小皇帝沉默许久,淡淡说:“你着双手,倒真是鬼斧神工。”
沈尚书说:“不敢,微臣告退。”
沈尚书离开了,只留下孤灯一盏余香半室,桌上那杆狼毫笔尚有余温。
小皇帝来到桌前,提笔在纸上轻轻勾勒,也不知道自己在画什么,朦胧的烛影中忍不住又想起了沈尚书的手。
那双手修长莹白,骨肉削瘦指节分明,让人忍不住想起他提笔批案的样子。
小皇帝低喃:“你全身上下皮肉筋骨加起来,也就这双手还能让朕魂不守舍几分。”
那一夜之后,左翼前锋郑牛龙上书请皇上把自己调到了延州军营。
小皇帝说:“沈爱卿好大的本事。”
沈尚书说:“世事人心,不过情、理、名、利四字,陛下记得这四个字,日后在朝中必然运筹帷幄如鱼得水。”
他已经打算,等北雁军安顿下来,他就离开京城。他担心这个傲气十足的少年皇帝掌控不了朝中上上下下的老油条,因此忍不住一有机会就开始念叨,希望这小兔崽子能听进去。
可惜小皇帝显然没听进去,他说:“既然事情已经办完,沈爱卿就随朕回京吧。”
沈尚书又住回了尚书府。
这里依然乱糟糟的荒草丛生。
大爷佝偻着脊背,握着小锄头一下一下地锄草。
他年纪大了,锄两下就要直起腰歇一会儿。
沈尚书看得哭笑不得,连忙上前扶住老大爷:“张叔,你和这堆荒草较什么劲儿呢?”
大爷颤颤巍巍地笑:“以前先生没回来,这草爱长就让他们长了。如今先生回家,府里可不能再这样乱糟糟的了。”
沈尚书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大爷,他过不了几天就要走了。
沉默了半晌,沈尚书说:“草木有灵,荒草长在这院子里,也是冥冥中的缘分,就随他们自己长吧。”
大爷乐了:“先生,这草都枯死了。你要是真念叨它们有灵性,也该让它们入土为安不是?”
擅长诡辩的沈尚书被大爷噎得说不出话来,无奈地撸起袖子:“张叔您歇会儿吧,我送它们入土为安。”
沈尚书哄着大爷锄了两天草,然后偷偷把锄头扔到了后院的杂物里。
他去地窖取出了这些年积攒的俸禄,准备去给大爷置办一处小宅子。
可他刚出门,却觉得腹中有些不适,扶着墙吐出一滩酸水。
他这几日一直不太舒服,总是觉得疲惫困倦,常常想吐。
沈尚书往常不会在意这种小事,他在官场案牍劳神十余年,身上多多少少有点毛病。受得了就先忍着,受不了了就去相熟的医馆那里拿两副温养提神的药。
沈尚书忍着不适给张叔挑了一座宅子,还雇佣了一个手脚麻利的大婶照顾张叔衣食起居。
谈拢价格签了房契,沈尚书绕道去松鹤堂拿药。
松鹤堂的孙大夫是他的老朋友,把脉之后沉思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沈大人,你这个病,就是当初的李公子得的那一种。”
沈尚书看着他遮遮掩掩的样子,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老孙,你说人话。”
孙大夫说:“你有身孕了。”
沈尚书脸色一白,晕晕乎乎地差点坐在地上。
孙大夫连忙去把他扶起来,小声说:“沈大人,你不是说自己总是在上边的吗?”
云淡风轻的沈尚书,今天心乱如麻脸色惨白。
孙大夫察觉到了沈尚书的古怪,犹豫了一下,低声说:“沈大人,这孩子你留还是不留?”
沈尚书一时答不出来,闭目苦笑。
他居然……怀上了那个熊孩子的种……
沈尚书一生玲珑心思精于算计,事事运筹帷幄成竹在胸。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遇到这样一件这么难解决的麻烦。
若是寻常人家也就罢了。
可他肚子里的这个,却是正儿八经的皇长子。
不管是杀是留,都会给他将来的日子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再说,那个熊孩子……
沈尚书低头抚摸自己的肚子。
那个小崽子要是知道自己要当爹了,不知道是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沈尚书坐在尚书府的院子里发呆,狂风吹着细雪和枯叶打在脸上。
阴云密布,大雪阴沉沉地压下来,
沈尚书摸着肚子低喃:“多少……还是应该告诉那个熊崽子吧……”
正巧,小皇帝冒雪而来。
小皇帝在寒风中大步流星地走进尚书府,看着坐在风雪里的沈尚书,不悦地皱眉:“你前两天刚得了风寒,怎么又坐在冷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