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平(3)
17
谢灼至无量峰下之时,镜湖山庄已几乎被从头到尾清洗一番,大半弟子重伤,虽不致死,却在短时间无法有所行动。
宋难平在山脚歇息,他浑身是伤,胸口被开了一个大洞,几乎可见森森肋骨,青衫被血水浸泡的看不出原本颜色。
他遥遥见到谢灼,牵了下唇角,却只带出口中更多血水:“怎么来了?”
谢灼一瞬间甚至快要认不出眼前之人。
记忆中,宋难平痞气十足,头回见面便冲他五体投地行了个大礼,横看竖看都不是块当英雄的料。
明明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却偏要做那欺师灭祖的大恶事。
谢灼将人护在怀里,赤红的血水在白衣上晕开一片。
谢灼张了张口,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嗓子干的厉害,声音也沙哑的可怕:“少庄主伤的你?”
“他那点三脚猫功夫怎么捅得死我。”伤及肺腑,宋难平有些接不上气,要缓一阵才能继续说下去,“…酒里面下了毒。”
酒里面下了毒,闻人穹一开始就没想让他活着离开。
宋难平极少回忆往昔,儿时记忆大都模糊,不知为何,此刻却忽然想起三岁时候,母亲教他剑术的场面。
宋难平学剑很快,剑谱向来是读一遍便会,高出同辈之人不知几许。但他母亲已是百年一见的天才,这点悟性实在入不了那人的眼。
而他似乎永远无法成为对方期望的模样。
后来,宋难平弃剑学刀,大约是想违背旁人期许,单单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可就像他的名字,难平难平,终其一生为他人鸣不平。
宋难平五脏六腑疼得厉害,像是被什么生生搅碎一般,力气不断流失,连抬手这样一个动作都变得极为艰难。
他伸手去碰谢灼侧脸,在对方眼角留下一个血红的指印。
谢灼怔怔瞧着他,天上仙坠落人间,将他拥在怀里,此刻眼尾泛红,仿佛下一秒便要落下泪来。
宋难平困倦般阖了眼,却是未语先笑:“哎……不碍事。”
18
百年来不问世事的囚阳窟主一脚踏江湖。
先有无妄崖钓鳌翁封喉一剑,后有无量峰镜湖山庄满门被屠,引江湖人人自危。
无量峰下,谢灼小心翼翼护着怀中人,穿过竹林掩映处,树影交叠,明暗可见,豁然开朗。
林外有一灰皮毛驴仰首嘶鸣不止,未系辔头,脖颈上挂一碧绿酒葫芦。
END
☆、番外
01
五十年前,谢寒江剑挑江南十八道,剑气纵横三万里,少年意气,谈笑间尽是风流。
五十年后,活在传说里的剑仙谢寒江老得走不动路了,门牙也落了一半,张嘴说话就漏风,外间传来家书说远房伯父要成婚了。
02
三年前,谢寒江一场大病,救回来后便害了呆症,俗称老年痴呆。
往后家中大事小事,谢寒江一概撒手不管,交与长子谢乘风代为打理。
远房伯父成婚算不得大事,断不至于叨扰功成名就如谢寒江。只是这位远房亲戚来头委实大了些,谢乘风不敢怠慢,给父亲读起家书。
谢乘风道:“信里说,下月初五,伯公要成婚了。”
谢寒江不为所动。
谢乘风拔高了嗓门:“下月初五,囚阳窟,伯公要成婚了!”
日头正好,谢寒江半眯着眼打起瞌睡。
谢乘风气沉丹田,灌以内力,大声道:“爹!伯公成婚了!!!”
谢寒江一个激灵,醒来了。
他动了动眼珠,半天才反应过来,含混道:“啥,二狗吃荤了?”
03
谢寒江年轻时候来过两次囚阳窟,算上这回,一辈子统共也就走了三趟。
六十年前,谢寒江初入江湖,入囚阳窟问剑,得谢灼指点,习无名剑法一招三式。十年后,凭这三式无名剑,名震江南十八道。
三十年前,谢寒江声名赫赫,至囚阳窟问道,与谢灼比剑,尽毕生所学,终走不过八招,败于谢灼,自此弃剑不问江湖事。
04
谢乘风一行于大婚三日前便抵达囚阳窟,此刻三个兄弟正推着轮车上的谢寒江与来往宾客攀谈。
囚阳窟虽极少涉足江湖事,可若是提及囚阳窟,却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于江湖百年屹立而不倒。此番赴宴之人不乏江湖上有名望的老前辈,谢氏兄弟亦不敢造次。
宾客来往间,谢寒江一把抓住面前青衣人的手腕,张口便道:“阿公,许久不见,怎的来了这里?”
宋难平猝不及防被人捉了手腕,回头见着是谢寒江,微微一笑。
谢乘风急忙前上前解围,又怕谢乘风耳朵听不清楚,大声道:“爹,错啦!这位不是阿公,是宋难平宋少侠!”
过了会儿,谢寒江又拉住一人:“阿嬷康健!前些日子还与我说老得咬不动甘蔗了,腿脚可还灵便?”
谢寄风看了眼闻人雅量愈发青黑的面色,心中惴惴。谢寒江嗓门大,在座江湖人个个又是耳聪目明。隔一条回廊,谢灼正遥遥瞧着这边,看面色也不怎么好。
谢寄风连声道:“不是阿嬷,是镜湖山庄闻人少庄主!”
又过了约莫大半柱香时间,谢寒江拉住了第三个人:“二狗还好?听说前些日子生了一窝,喂养起来很是费心,奶水可还足?乘风还说你近来吃了荤,吃荤不好,吃素好。”
谢临风迟了一步,没能拦住自家老爹脱口而出的话,亡羊补牢道:“爹!不是二狗,是孔雀山庄周大侠!”
事已至此,谢氏兄弟不敢再待,兄弟三人将因缺了门牙说话漏风的谢寒江七手八脚搀了回去。
05
及近日暮,宋难平抽得空闲,前来探望这位曾经独占江湖十载风流的老剑仙。
宋难平道:“前辈不远千里来访,晚辈感激不尽,若有招待不周之处,尽可告知晚辈。”
谢寒江见着宋难平,不知想起哪桩心事,喃喃自语:“…成婚好,大好一桩喜事。”
宋难平:“早有听闻前辈与杜仙子神仙眷侣,成就江湖一段佳话,能得前辈期许,更是喜上添喜。”
谢寒江似有触动,哆嗦着手臂,颤颤巍巍半晌,摸出随身带着的龙凤佩,在手心摩挲半晌,像是下了什么极艰难的决定,抓住宋难平手腕,将那玉佩紧紧塞到了宋难平手里。
谢寒江牢牢抓着宋难平手腕,口中仍是喃喃:“成婚好……一寸同心缕,千年长命花。”
谢乘风出门送行,临别前对宋难平道:“爹他老糊涂了,宋少侠不要见怪。”
宋难平摇头:“糊涂好,难得糊涂。”
06
谢灼指着案上那对龙凤佩,问:“是什么?”
宋难平道:“谢老前辈,你的小侄儿,给我们大婚贺礼。”他顿了顿,笑道,“祝我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谢灼挑眉:“你我之事,哪需他多此一举?”
“祝福多点总是不会差。”宋难平道,“你怕是不知,关于这龙凤佩还有一段传言。”
谢灼:“怎么说?”
宋难平:“早年谢寒江闯荡江湖,与杜语微杜仙子定情,便是以此为信物,后来二人伉俪情深。四年前杜仙子去世,第二年杜仙子忌日,谢寒江害一场大病,病入膏肓时候手里还紧紧抓着这对玉佩,再醒来就成了这般模样,用情之深可见一斑。”
谢灼垂眸不语。
“你久居囚阳窟,功法大成,无生老病死一说,却不知‘江湖少年江湖老,无端岁月最杀人’。便是如扬名天下如谢寒江,艳绝一方如杜仙子,终究逃不过生死二字。”宋难平顿了顿,忽的想起一事,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若有一日我成了谢寒江这般,张嘴说话便漏风,脑子也不好使,逮着人便喊狗子,你待如何?”
谢灼不假思索道:“还能如何?你怎样我便怎样受着了。”
宋难平心中微动,倾了身去吻谢灼。
07
男子间成婚本就于理不合,还做成这般大张旗鼓的,放眼当今江湖,也就囚阳窟一家。
这对新人亦是奇葩,不跪天地不跪父母,只夫妻对拜便送入洞房。
拜堂至礼成不过半盏茶时间,新人没了踪影,留下一众宾客面面相觑。
08
屋内有红烛垂泪。
宋难平与谢灼皆是一身红衣,相对而坐,行合卺礼。
隔一道回廊,大堂内传来未念完的贺词: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今幸得观佳偶天成,愿君一路至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