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图木(37)
作者:盛星斗
时间:2023-12-21 11:36
标签:虐恋 架空
他没读过书,不知道天上那轮月亮被文人们赋予了多少特殊的内涵,却在想起裴缜时天然地悟到了一丝诗意,想他是否也在披着同一抹月光。
新建的宅子不如原先的裴府阔大,深灰的围墙与黑色的大门在晨光中也抹不去厚重,看久了甚至有些压抑,成南看了一会儿便不再看了,安静又专心地要饭。
这几年他身量渐长,比之前瘦了些,然而在叫花子里仍称得上健硕的异类,更何况连年饥荒战乱的折磨下,许多正经人家也饥一顿饱一顿骨瘦如柴,大街上没几个能看起来比他健康的。成南在路边上坐了一整天,身前摆着的鲤鱼碗仍是干净得能映出人影,里面连个馍渣渣都没有。
天色又黯淡下来,夕阳黄澄澄地笼罩着霖川城,日子就这样平平无奇地往前流着,成南拿着空空的碗站起来,并没觉得太失望。他摁了下咕噜叫的肚子,想着路过霖河的时候多喝几口水,然后就回庙里睡觉,睡着了就感觉不到饿了,反正也死不了。
他想得释然,转身欲走时,夕阳落处忽然有一辆马车披着暮色驶来,不知冥冥中哪里来的预感,他顿住脚步,目光随着马车,直至它在那座未挂门匾的宅院前稳稳停下。
成南的心跳倏然急促起来,一瞬不瞬地盯住了马车轿厢前那靛青的布帘。
一旁骑马的男子跳下来,凑到车窗边上向里面的人说了些什么,而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轿帘利索掀开,一人矮身从里面出来。那一瞬间黄昏未敛尽的余光尽数照在他身上,黑衣裹着高大的身形,零星泛着金色的微光,成南微微有些眩晕,许久后才意识到那是衣裳上织的金线。
那人站在废墟上的新宅前,仰头看着漆黑的高门,锋锐而英俊的眉目无甚表情,令人看不透他的内心所想。秋风吹得街上的树叶乱卷,大门轰然向两侧洞开,他抬步朝院中走去,在跨过门槛前,他似是感觉到身后的视线,突然微微侧脸向一旁看过来。
不过一瞬,他的视线便又收了回去,脚下步子未停,被风吹起落在最后的衣角也隐入门中,而后再也没了踪影。那从成南身上划过的一眼,似也只不过是毫无意义的闲来一瞥。
成南脑中的晕眩更甚,几乎站立不住,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竟是许久忘了呼吸。他狼狈的扶住膝盖大口喘息,冰凉的风卷入喉管,刺激出干涩的呕吐欲,他伸手掐住自己的脖颈,在街边上激烈地呛咳。
过路的人面露怪异地看着他,欢迎加入企鹅君羊一五二而七五二把一成南却分不出一丝心神去注意。震惊与怀疑尚未落地,狂喜已经不受控制地肆虐,在激烈到难以承受的心跳中,成南头脑发蒙地想,那是裴缜吗?不过片刻,他又自己回答自己,那是裴缜。
六年过去,无论是模样身形还是衣着气质都不可避免地发生着改变,但成南还是一眼便能笃定,他们曾经一起蹲在墙根下消磨时间,曾经裹着同一床被子相偎而眠,他曾在梦里假设过很多次裴缜长大的模样,怎会认不出他?
那裴缜呢?成南捂住鼓噪的胸膛,困惑到几乎有些痛苦地想,他没看到我吗?为什么没跟我说话,还是,他根本就不认识我了?
第40章 变了吗
成南浑浑噩噩,不知自己是怎样从那里离开的,回过神时已走到了霖河边上。
天边余晖已彻底收尽,浅蓝的暮色笼罩着霖河,成南蹲到水边上,借着最后的暗光看向水中影绰映出的脸。
与六年前相比定然是有变化的,成南努力回想以前的自己,那时候他脸颊两侧总有点消不去的软肉,看起来显得孩子相,也是因为这,才始终摆脱不了“阿团”这个名号。然而当初深受困扰的东西终究被时间磨去了,现在虽仍偶尔忍不住显出一丝傻傻的稚气,但毫无疑问已经是一张大人的脸了。
裴缜是因为这个没认出我吗?成南又想,差别也没那么大吧。
半夜,睡不着的成南悄悄蹭到余不行身边,将人给推醒了。
余不行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被眼前放大的一张脸骇了一跳,等认出了是谁,不由怒道:“大半夜你不睡觉扮鬼吓谁呢!”
没想吓谁的成南冤枉,但他没心思辩解,倔强地将自己的脸凑在余不行眼前,一本正经地问道:“你觉得我这几年模样变化大么?”
余不行的眼神像看疯子,而后毫不留情地翻过身去,懒得理他。
成南两只手用劲,又把余不行给翻了回来,这回还强硬地制住了余不行的脸,非要他看清了自己。被他这一闹,余不行的困劲彻底没了踪影,只得无奈如他的愿,盯着成南的脸看起来。
深夜的寂静被沉默拉长,成南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是不好意思被人这样直白地盯着看,也是有些紧张于余不行的结论。
眼瞧着余不行的神色愈发严肃,成南慌张起来,松开摁在余不行脸边的手,刚想解释些什么,便见余不行突然伸手掐住他的下巴,买肉般挑来拣去地翻着看了两回,啧了一声。
成南如临大敌:“怎么了?”
余老八感叹:“你小子,真他娘长了一张好脸。”
成南辨不清这是好话还是坏话,反正不是他想要的话,不满地拍开余不行的手:“又没问你这个。”
“你魔怔了?”余不行打了个哈欠坐起来,索性与成南扯起闲天,“想这个干什么?”
成南半晌没说话,正当余不行又快要睡着时,他才低声道:“我看见裴缜了。”
余不行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你说谁?”
成南自顾自道:“他好像没认出来我。”
黑暗给他披了一层虚假的深沉,以前只知道吃的小团子不知不觉地长成了大人,垂首坐在暗处偌大一团,可低声一咕哝着说话便立马戳破了黑暗给他的伪装,露出干净天真的内里。
余不行有时也觉得疑惑,年少时谁都单纯,但等被真实的生活残酷无情地揍上几拳,脚就差不多踩到了地面,知道了什么叫防备、心机和利己。成南这几年也没少被捶得鼻青脸肿,身上的那点单纯劲却始终散不去,只知道难过于一时受到的欺负,从未想过愤恨咒骂不公的世道,正如动荡不安的现下,有人汲汲于生,有人绝望等死,他却还在对活下去最不顶用的感情里打转,纠结于一个早多年没见过的人是不是还记得他。
可他的忧虑又是那样地真情实感,余不行在心底叹气,还是安慰道:“是不是他没看见你?”
成南把傍晚遇到裴缜的情形和余不行说了遍,越说神色越是恹恹,到最后又自己劝服自己:“也许是太快没看清吧,毕竟离得也不近,明天我再去看看……”
余不行张嘴想说些什么,但看成南又燃起希望的眼神,最终还是吞咽下了那些疑虑,笑道:“那宅子既是裴缜的,他现下看来也少不了银子。”他一副势利小人的模样:“你可得努力,咱从他那多弄点钱来,到时候……”
“你别瞎想。”成南不想跟他说话了,自顾自地面着墙往地上一躺,没好气道,“你又没老婆孩子,要那么多钱干啥用!”
“嘿,你这吃里扒外的家伙,银子还有嫌多的?”
余不行又骂了两句,成南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呼吸平缓下来,吃里扒外的家伙戳了别人的心事后自己反倒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余不行枕着手看庙顶那个瓢大的破洞,一颗星星正巧嵌在中间,他盯着那点微光,想着白茹兰。
他自小便是个混子,把他爹气死把他娘气改嫁后,就成了个彻头彻尾没人管教的叫花子。叫花子没什么不好的,自在,爽快,不用干那些顶累人的活,他最烦那些,也不想出力气,就想蹲着卧着躺着混日子,等着哪一日死了就死了。
他不算个太坏的人,但是个混账透顶的人,没法安下身来和另一人辛苦过日子,再度确认这一点后,他便疏远了和白茹兰的关系。没了他这个臭叫花子打搅,白茹兰的路走得很正常,没多久便成了亲,可是却并不顺遂。
余不行知道她经常挨打,以前是因为没做好一顿菜、没说准一句话、没等在一个合适的地方,后来是因为没生出孩子,给路过的叫花子施舍了个馍馍,又偷偷去看了药箱里放的医书……现在孩子生了,她还是常挨打,跟狂躁的酒鬼又能谈什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