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度镜湖月(23)
时隔整整七年,那双如雾般飘渺遥远的黑眸中终于重新容纳了他的身影。池洌始终摆脱不了浓重的不真实感,急于探求真相。
可当君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用这样的语气与他说话,他怎么也无法拒绝,仿佛要溺毙在那双幽深柔软的眼眸中,在彼此的注视中沉沦。
他小声地答了句“好”,拉上被子,近乎慌乱地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仍然清醒得过分,似乎连床前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等等,呼吸声,莫非君溯没有走吗?
这个认知让他立刻睁开眼,又一次不偏不倚地撞入一双盛着片片细碎灯影、明亮温柔的眼眸中。
本就乱了的心,更是忘了跳动的节拍,猛烈地撞击了两下。
“睡不着吗?”君溯稍稍抬手,像是想为他撩开额前贴着的一缕碎发,却终究顿在半空,克制地收回,
“要不要再喝一些水?”
池洌小幅度摇头:“不用了……大概因为上脘还有些不舒服,所以有些睡不着。”
实际上,目前这种程度的不适,对他来说并不算难以忍受。他只是单纯的……因为今天的事睡不着罢了。
池洌小心地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与那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缱绻心思。
君溯不知他脑中的弯绕,担忧之色从乌眸中一闪而过,他轻柔地抬手,隔着厚重的衾被,搭在池洌的上腹。
“是这里吗?”
池洌几乎忘了呼吸,更遑论回答。
当那只手珍重谨慎地替他轻揉胃脘,和缓的力度似乎驱走了所有躁意与不安,宛若儿时在岸边传颂的悠远渔谣,轻轻摇摆的芦苇,一点一点推着他进入梦乡。
在梦中,池洌仿佛落在一片绵软的云层上,细密的云丝带着暖和的温度,轻轻在他脸上摩挲。
云丝先是停留在他的额前,慢慢向下,描摹眉眼,最终落在脸颊一侧,游离而不舍。
若有若无的痒意让他在迷蒙中睁眼,看到熟悉的面容,与一只干燥温暖的手。
“睡吧。”
带着魔力的低沉之音,带着他进入更沉的梦境。
他梦到遥远的儿时。返朴还淳的村落。
山风从崎岖的小道拂过,将两侧沉甸甸的麦穗往两侧拨开,为下山的男孩开辟回家之路。
池洌趴在君溯的背上,被风吹得迷了眼,却还是顽强地探出头,为眼前的人指路。
“走这条,对,这边平坦一些,离村子也近。”
“听说北州又被大勒侵犯,这段时间有不少流亡之士逃来桃源村……好多人流离失所,失去家人与好友,什么时候战火才能从这片土地上停歇,让所有人都过上和平的生活呢?”
“偶尔我也会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梦到整个九州,到处是叠榭驰道、朱楼碧瓦,连平民也能衣食无忧地住在坚固的石宅中,不用担心疾风骤雨,不用担心求医问药,所有人都远离战火的纷扰,与亲朋好友度过每一个团圆的佳节……”
“如果这一切都能实现,我还想与至亲至爱的家人一同踏遍九州,看遍名山胜水,吃遍佳肴美馔,一辈子快快活活,做个傻乐的俗人。”
“你呢,你长大后想做什么呢?”
凉爽的秋风撩起发梢,将前方的声音吹得零散,只能让池洌听见只言片语。
“‘以战去战,还我河山’?你这么厉害,一定能成为无往不克的大将军。”
绵软的风似乎带来一声轻笑。
……
混沌的梦境在天亮时分彻底消散。
池洌睁开眼,不知今夕是何夕。
迟钝的大脑终于收回最临近的记忆,他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猛地坐起。
厚实的衾被掉落,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榻下开了火炕,整个房间都暖烘烘的,除了伴随他的热气,再没有另外的热源。
——房内只有他一个人。
“君溯?”
短暂的惶惑席卷而来,被理智扼断。
现在还早,君溯不可能一整夜都在他旁边看他睡觉,肯定到隔壁休息去了。
昨夜所有人都半夜入城,又累又困,既然还早,还是别打扰任何人。
池洌重新带着衾被躺下,盯着泛灰的穹顶,脑中没有一点睡意。
昨夜被弓弦刮伤的指腹摸到异样的触感,他将手伸到眼前,发现指腹已被干净的帛带包扎好,仅仅在末端留了一个漂亮的尾结。
那一道狭小的伤痕凉丝丝的,被细致地涂上药油,还有一层淡淡的药香。
想到昨晚做的梦,以及梦中徘徊在眉眼之间,那似真似假,让他无法辨认真伪的触感,池洌忽然觉得房间的炕火烧得太足,闷得他脸颊发热,索性起床穿衣,准备出门。
他用空的酒卣从盆中取了点水,就着燎炉加热,简单洗漱了一番,披上厚氅,蹑手蹑脚地拉开门栓。
刚打开院门,就看见摇光与谢无暇正蹲坐在院子中,两人前方摆着烧炉,一人举着一把蒲扇,不知在捣鼓什么。
两人都是五感敏锐的习武者,池洌一打开门,他们两个就听到动静,同时将视线投了过来。
看到池洌,两人连忙起身。谢无暇欲盖弥彰地将蒲扇藏在身后,若无其事地与他打了个招呼:“殿下早……这么早的天,你不多睡一会儿吗?”
“睡不着,出来透透气。”池洌走入庭院,从炉上的陶罐中嗅到几缕异常的味道,“你们在做什么?”
谢无暇立即将目光转向摇光。
摇光下意识调整了站姿:“回瑄王殿下,我们在熬药。”
“熬药,这么早吗?”池洌正想问是不是有人昨夜受伤了,忽然话语一顿,意识到某个可能,“莫非……是我?”
“这是将军一早拿来的,让我与谢白在早间熬好,等瑄王殿下用过早饭就可以服用。”摇光等人是君溯的直隶部将,比起摄政王这个高高在上的称谓,他们更喜欢亲近地喊他将军,“早饭在隔壁院子,应该已经备好了,我让谢白带殿下过去吧。”
果然是君溯的嘱咐。
池洌嗅着鼻尖萦绕的药香,纤长的睫毛轻轻翕动,包着帛条的指腹传来滚热的温度。
“你们将军在哪?”
“将军……”摇光又一次小幅度地换了站姿,恭敬地回答,“昨日苏尼城发生兵/变,不少大族举族投诚,将军去与他们协商归降一事……”
池洌盯着憨态可掬的摇光,慢慢敛去面上的笑。
“小白,麻烦你替我去取一份朝食。”
谢无暇隐约嗅到异常,却不敢违背池洌的嘱咐。
“是,殿下。”
等谢无暇离开院子,池洌一步步走向摇光。
到底做了多年的辅政亲王,当池洌敛去明暖亲和的笑,换上肃容沉着的神态,他周身的气场变得极为强硬,透着令人心窒的锐意。
“我再问你一次,你们将军去了哪儿?”
摇光的后背冒出少许冷汗,他不敢与池洌对视,只咬着牙,重复先前的说辞:
“回殿下,将军正与苏尼的豪族协商归降一事……”
未曾说完,便被一道冷声截断。
“他中了[抽髓],早已无力再战,你们怎么能让他独自去往前线——”
摇光惊骇地抬眸,眼中俱是满满的愕然与不敢置信。
像是不能理解池洌为什么会知道这一切。
池洌看懂了他的神色,踉跄地后退数步,后背猛地撞在檐柱上。
摇光见池洌神色骤白,眼中携着同样的惶骇与不可置信,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瑄王其实对一切一无所知,他只听到昨夜萧和风提起的[抽髓]。
刚才的那一切,不过是瑄王诈他的。
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等同于默认,摇光方寸大乱:“不,瑄王,你听我说——”
“他去了前线?”
摇光解释的话语卡在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