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有归处(174)
柳拂书从来不知道,原来世间还能有如此奇妙细腻的构想。他行医向来讲究务实,是浪漫不得,也放荡不得的,性格严谨到几乎古板,但偏偏却生出这么一个既浪漫又放荡,而且医术也不错的儿子,一时心头涌上诸多感慨,竟有些眼眶发热。
柳弦安便道:“那下回我也邀请爹娘来做客吧。”
就是得提前划分好地盘,不能让长辈撞上不爱穿衣裳,还总是要从温泉中“哗啦哗啦”站起来的骁王殿下。
可能是因为父子连心,柳拂书也恰好于此刻提到:“那你与王爷呢?”
“我们已经计划好了。”柳弦安道,“先在家中住一阵,然后便去王城,再接着,可能就要开始忙白河改道的事情了。”
“白河改道?”柳拂书微微一愣,“要改哪条支流?”
“不,是改整条河流。”柳弦安道,“在落凤城截弯取直,加固堤岸,疏浚淤积,使白河在虎口关分道北流,只留一条支线,继续横跨如今十五城。”
柳拂书听得不可置信,他年轻时曾前往落凤城替灾民义诊,至今仍记得那一望无际的宽阔河面,由暴雨掀起的巨浪,几乎能打垮整片天穹,咆哮时更如数万猛虎饿狼,吞噬着良田,也吞噬着百姓。
他握紧扶手,皱眉道:“古往今来,从未有过如此浩大的工程。”
“但总得有人去做嘛。”柳弦安道,“先有人起个头,后人才能按照前人的脚印,一步一步地继续往下走,或许要花上五十年,一百年,甚至是两百年,好在最后总是能完成的。”
柳拂书担忧:“可单是起头,便已是千难万难,你想过吗?”
“我想过。”柳弦安捧着茶杯,“白河改道,就意味着北边有一部分百姓要被迫放弃眼下的生活,他们会失去田地房屋,甚至连祖坟也会被淹没冲毁。”
那不是一户百户,而是千户万户,让数万人为了一件两百年后才会有所收益的事做出牺牲,这实在是太空泛,太艰难了,但再艰难,也是要咬牙迈出第一步的。
柳弦安道:“我并不在意虚名。”
初期的谩骂与诅咒也好,或者是几百年后的所谓“流芳”,都没什么要紧。
柳拂书追问:“王爷呢?”
“王爷就更不在乎了。”柳弦安道,“他就是那样的性子嘛。”
说着说着,自己倒有些想笑。柳拂书此前从未想过,平日里最懒散的一个儿子,却要去挑战一项人世间最宏大的工程,他觉得他就像滔天巨浪中一只小鹤,正在展开翅膀,一往无前地向着风暴的最中央去飞。
他心中五味杂陈,沉默良久,直到外头有人喊了一嗓子:“庄主,骁王殿下来了!”
鞭炮声再度炸了个满城皆知,梁戍一身锦绣华服,像是在布料中织进了一束阳光。梁昱考虑得极为周到,特意叮嘱绣娘,新衣要使王爷尽可能显得温和斯文一些,而绣娘也确实这么做了,但仍架不住骁王殿下本身气场过于杀人如麻,搞得负责迎接他的山庄弟子一个比一个战战兢兢,连头都不敢多抬两下,对自家二公子的崇拜之情,便越发如滔滔江水。
“王爷。”柳拂书带着家中众人行礼,在经过方才一番交谈后,他已经对梁戍有了全新的认识,眼前这个年轻人,愿以一肩之力扛起整座王朝的百年基业,在如此恢宏的背景下,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将目光放更远一些,舍弃私念,与他们并肩站在数万里高的云层,一起看时代洪流滚滚。
席间十分热闹。
主要是柳南愿热闹,带着几个亲戚一起叽叽喳喳,活跃气氛。柳弦澈也难得绷起脸,讲了个比较难听的冷笑话。柳夫人则是一直在看梁戍,虽然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看,但看着看着,也就顺眼了。
几杯酒下肚,又有人问起了西南的战事,梁戍态度良好,有问必答,将头一回登门拜访老丈人的礼数搞得很是周全,简直滴水不漏。大家高高兴兴地看看骁王殿下,再看看自家懒蛋……哎呀,怎么好像又快睡着了?
困的,也是喝酒喝的,柳弦安举着筷子气定神闲,若不是半天没动一下,还真能被他蒙混过去。
婶婶道:“小安就是这样,一听我们说家长里短,就忍不住要睡觉。”
“无妨。”梁戍笑笑,“现在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大家既是一家人,那本王也就不再拘泥礼数,先带他回去休息。”
言毕,站起身将人单手一抱:“趴好。”
柳弦安立刻双手搂紧他的肩膀。
梁戍问:“水榭在何处?”
“这……这边,王爷请!”小厮赶紧躬身带路。
留下席间一大群人大眼瞪小眼,唯有柳南愿与柳弦澈见怪不怪,至于柳庄主与柳夫人,则是双双头痛,这在自己家中倒也罢了,将来若去了王城赴宴,也……唉,愁苦。
水榭距离前厅有很远一截路,梁戍并不着急,带着他慢慢走着,用自己的大氅替人挡着风。阿宁早已在屋里烧起了很暖的炉火,听到门响,站起来惊讶道:“王爷,宴席这么快就结束了?”
“没有,小安累了。”梁戍道,“你继续吃饭吧,不必伺候,我亲自来。”
他带着心上人一道走进卧房,躬身摸了摸床,足够绵软温暖,这才将人放上去,叮嘱:“先别睡。”
柳弦安却不听,手脚并用地想要往被窝里钻,结果未遂。梁戍取来热水让他漱口,又叫了一桶浴水。
于是三千世界中的骁王殿下,便又等来了同样泡在温泉中的人,他问:“你不是说今日不来了吗?”
柳弦安也很奇怪,是啊,我怎么又回到此处了?他迷迷糊糊,同时又很使劲地想着,想自己眼下到底应该做些什么,想来想去,晚宴席间的亲戚便一个一个浮现在脑海中,使得他瞬间一个激灵,对了,我还在吃饭啊!
他“哗”地站起来就想跑,浴桶水波四溅,梁戍躲闪不及,被泼了一身的水。
柳弦安目瞪口呆地看了他片刻,又“哗”地坐了回去,带着狂乱地心跳看了一圈,问,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126章
温泉一路从梦境泡进现实, 柳弦安万般疑惑,实在记不清自己今晚是如何回的卧房,怎么好像吃着吃着饭, 眨眼就挪了地方。房间里的灯烛昏暗极了, 屋外也漆黑, 北风吹得枝头几片枯萎黄叶“沙沙”作响,柳弦安习惯性地想, 院中那座小水车八成又要晃了。
果然,下一刻,门外便传来熟悉的“吱扭”声。
于是心里突然就舒服了, 整个人轻松得好似飘浮在云层中的一片羽毛, 原来回到熟悉的家, 是这么一种感觉。梁戍问:“又在笑什么?”
“不好解释的, 唔,胜事空自知。”柳弦安舒展了一下筋骨,又伸出手, 稍微帮落汤鸡一般的骁王殿下擦了擦脸。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回到自己熟悉的那张大床上去了,便对梁戍道:“你转过去一下。”
梁戍摇头:“不转。”
柳弦安目测了一下从浴桶到床铺的距离,觉得那多少还是要转一下的。
梁戍笑着凑近:“脱是我亲手脱的, 怎么现在倒不好意思起来,我就不转。”
柳弦安道:“脱的时候, 我又不知道。”
梁戍提议,你现在也能继续闭上眼睛,假装不知道。
柳弦安勉勉强强答应, 可以吧, 反正闭上眼睛之后,守在浴桶旁的人既可以是王爷, 也可以是一团混沌的虚无,而在虚无境中,肯定是没有那么多规矩的,所以穿衣服行,不穿衣服也行。
梁戍用一条柔软的大毯子将他裹回床上,又取了布巾,一点一点擦他的头发,还没擦完,柳弦安就又睡着了,睡得心无旁骛,全然放松,被塞回被窝之后,立刻侧身一滚,做出一副要长梦不复醒的狂放姿态来。
梁戍笑了笑,低头亲亲他的耳朵。阿宁一直在门外守着,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轻轻敲了敲门,想进来将浴桶撤走,小厮们个个低着头,手脚麻利地干活,阿宁也小心翼翼地问:“王爷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