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辣娇(重生)(19)
这样迥异于寻常孩童的哭法俨然超出了独孤九的预料。修长的手指在小孩脸颊边悬停了许久,男人终是闭了闭眼,妥协地转了方向,放在小孩的脊背上,动作轻巧地将人按进怀里,面对面拥抱。
绵软温热的一小团熨帖在怀中,眼泪沾染了黑色的衣襟,被特意放缓了许多的声音也贴着小孩耳畔响起,夹杂着隐隐约约的无奈。
“本座并未怪你。区区识海里世界,椒椒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若是鸿御老祖此刻听到这样的话,毫无疑问会被气得吐血三升。修士最为致命之处被男人随意拱手相让,老头子恐怕要提前前往仙界向飞升的先祖谢罪。
然而独孤九浑然不觉,只接着道:“本座不过是告知你此处为何地,缘何如此惧怕?”
沉稳有力的手掌拍抚着稚弱的脊背,安抚着颤抖的稚童,压低的声音又道:“莫再哭了。”
莫焦焦额头抵着男人温热的脖颈,无意识地蹭着,等到低哑的声音彻底消失,整个人也被拍抚得放松了下来,脑子里才终于转过弯,含糊不清地确认道:“你不会吃我?”
“不会。”独孤九毫不犹豫地承诺,周身气息又有些沉,“谁告诉你本座要吃你?”
“……槐树长老说的。”莫焦焦傻乎乎地把长老供出来,嘟囔道:“长老说修真者都喜欢吃妖族幼崽,要切成几块。”
“……”独孤九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如今的修士不吃妖族,谷中长老久不出世,消息闭塞,自然不知。椒椒日后听我的便是。”
莫焦焦还是有些害怕,难过道:“我知道识海很重要。我不是故意进来的。你别赶我走……我很有用的……”
独孤九顿了顿,没有回答,反而抬手一翻召出了吞楚剑,幻化为小鸡的模样,放到小孩怀里,耐心道:“椒椒可认得它?”
莫焦焦被塞了一只鸡崽,低头和小鸡对视,这才想起来他们早就有了约定,糯糯道:“焦焦错了。”
他扭了扭身子,伸出胳膊去搂独孤九的脖子,毛绒绒的额发蹭着男人的下颚,带起一阵微痒。细细软软的童音慢吞吞地传了出来,“独孤九,不要生气。”
独孤九冷着脸应了一声,竟问道:“莫焦焦,谁教你这样撒娇的?”
以小孩傻兮兮只会说“你真好”的习惯,断然不会如此爱娇。
莫焦焦迟疑了一下,非常老实地交代:“狐狸长老说,谷主要是生气,焦焦就这么做。他不忍心凶我的。”
“愚蠢。”男人面不改色地训斥,却将小孩搂得更紧了些,悦耳的音色再次恢复了森冷,低低道:“睡吧。”
莫焦焦蜷了蜷身子,被训了也不敢顶嘴,窝在温暖的怀抱里沉沉入眠。闹了大半夜,小孩早累了。
独孤九将视线从小孩纯真的睡颜上挪开,抬眸凝望远处连绵不绝的雪山,思索片刻后便转了道,抱着莫焦焦往此前布置大荒法阵的松林中去。
若他所料无误,莫焦焦身上除了被隐神谷谷主所下的醍醐灌顶之咒,导致他心智无法成长,定然还存在着另一重更为棘手的禁制。妖族寿命再如何漫长,也不会在化形之后仍停留在稚童模样。
***
却说鸿雁仙子辞别了鸿御老祖后,径直回了凌雪峰。平日里她甚少收徒,仅有一个亲传弟子也早已结丹开辟洞府,夜里自然不会造访。因而女仙独自于峰顶逛了一圈之后,竟是未曾见到任何想见之人。
夜幕低垂,殿中烛火莹莹,朦胧地映照出女仙面上极淡而脆弱的微笑,仿佛晨起雾霭,随时皆有可能消失不见。
四处静谧无声,雕刻精美的小几上,一副画像正静静地摊开着。
画中,穿着随意的白衣俊秀男子前俯后仰地正捧腹大笑,边笑边抬手指着不远处绊倒在草丛里的红袍稚童,完全没有上前去扶的意思。
鸿雁看着画像,勾起一抹笑容,纤美的手指缓缓在画中男子脸上摩挲,有那么一瞬间,双眸含情如秋水,饱含眷恋与思念。
然而下一瞬,女仙目光移到另一边摔倒了嚎啕大哭的稚童身上,却是笑容尽失,怔怔地垂下泪来。
她忽然忆起白日里同崇容剑尊交谈时的失态,又思及宗主话中隐隐约约的劝告之意,缓缓闭上眼,微微抿唇苦笑起来,喃喃道:
“终究是他负了我儿,因果罪孽皆在我二人身上,与师叔和那孩子又有甚关系?我纵使再如何不甘,也不会迁怒一个懵懂无知的垂髫小儿,何况师叔本来就与此事无关。”
鸿雁久久望着画中穿着红衣的小孩,神情恍惚。
只有在深夜无人之时,秀美的脸上才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无法释怀的沉痛和悲哀。
算起来也不过七年时光,然而痛失爱子,每日每夜都是煎熬。她曾无数次想要质问画中男子,她的孩子到底是哪里比不得那神图子?竟生生因自己的生父枉死雪山,尸骨难寻!只因为自己的父亲肩负着守护神图子的使命……
然而每次那样质问,她都不禁回忆起十五年前第一次见到同样身着红衣的莫焦焦时的场景。
那孩子那么小,穿着火红色的小衣服,话都说不清楚,只会听隐神谷谷主的话,咿咿呀呀地唤自己“仙长”,笨手笨脚地追着自己带过去的仙鹤,眼中盛满了不知世事的纯然天真。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误以为,莫焦焦是她的孩子。然而事实是,她的孩子早已不见了。
稚童何其无辜。她甚至连一丝一毫的迁怒,都生不起来。
“罢了。陈年往事,与焦焦又有何干系?”鸿雁放下双手,将画收回储物戒,却是释然笑了笑,提着剑出了洞府。
寒冷雪夜中,灵剑铮铮而鸣,响彻凌雪峰。
第24章
自那日见过鸿雁仙子后,独孤九已有九日未曾出识海,自然也未曾接到鸿御老祖的传信。
每日晨起,男人便抱着尚在睡梦中的红袍稚童徒步穿过清冷幽寂的繁茂松林,颀长清俊的墨色身影于松间落下重重剪影,乌发似漆,覆雪点点。
冰原上湖泊众多,正是最为适合崇容剑尊磨练杀戮剑意之所。独孤九抱着小孩回到湖心小岛,盘腿入定,直至怀中之人揉着眼睛醒来,方才睁眼督促莫焦焦“进食”,随后便监督小孩阖眼修行,时而耐心出声指点。小孩天资卓绝,修行可谓一日千里。
莫焦焦乖巧入定之时,独孤九便独自提剑缓缓涉入冰湖,幽深冰冷的湖水逐渐漫上双膝,逶迤的长发被溅起的水花打湿。神情肃穆的男人阖眼起剑,漫天剑影盘旋而落,湖面上重重坚冰皆于瞬息之间被斩碎,巨响震耳之后,湍急的流水带着碎裂的冰块互相撞击,发出悦耳的泠泠音节。
安稳修炼的小孩有时也会偷懒,坐了半天耐不住性子便悄悄跑到湖边寻块石头站好,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着湖里练剑的飘逸身影,澄澈的双眸间盈满不自知的赞叹和喜爱。
直至暮色四合,独孤九收剑飞身回到岸上,小孩便一手揪着男人的衣袖,一手捏着新幻化出来的糕点状真元,低着头吃得脸颊鼓鼓的,懵懵懂懂被牵引着回到松林。
大荒法阵便于每日星辰升起之时自发运转,又于天光乍破之时归于沉寂。
夜色深处,被冻结的湖中央,孤高清冷的剑仙阖眼盘腿而坐,宽大的衣袖抬起,严严实实地将怀中安睡的孩童护了起来,体内真元流转生生不息,从始至终维持着大荒法阵的消耗,未曾停息。
如此过了九日,独孤九方才提起要离开之事。
这日,莫焦焦蹲在湖边看冰鱼,小手犹豫着几次想伸进湖里去捞,又担心后头坐着的男人发现,只好苦恼地捏紧小拳头,巴巴地看着。
独孤九收回外放的神识,睁开双眸,见小孩蹲着不动,低声唤:“椒椒。”
莫焦焦正天人交战,扔了一块冰进湖,瞅着小鱼四处躲避心痒得不行,猝不及防听到熟悉的男声,吓得连忙把半伸出去拿冰块的手藏好,站起来转过身去,无辜地看着对方,软软道:“你修炼好了吗?”
“嗯。”独孤九瞥了一眼湖面上荡开的涟漪,不动声色地问:“椒椒在做甚?”
“焦焦在看鱼。”莫焦焦指了指湖面,眼睛亮亮的,“为什么鱼会动?”
修士识海里应当是没有其他生灵的,此处除了他自己和独孤九,就没有其他活物了,连雪莲和松树都是冰雪凝结而成。
“别鹤剑与吞楚剑不同,吞楚可化万物,别鹤可造幻象。”独孤九看向冰湖,解释道:“椒椒看到的鱼,是别鹤诱你的幻象。”
“假鱼?”莫焦焦蹙起眉,扭头看湖面。果不其然,在独孤九道出真相的时候,湖中的鱼便消失了,别鹤剑有胆量逗小孩,却绝不敢挑衅崇容剑尊。
莫焦焦沮丧地耷拉下脑袋,慢吞吞走回独孤九身边,蹲了下来。
独孤九见他无精打采的模样,沉吟片刻后,问:“椒椒很喜欢妖怪?”
“是呀。”莫焦焦使劲点了点脑袋,他蹙着眉把小鸡掏出来,指了指道:“焦焦出生的时候,隐神谷里全是很厉害的大妖怪,只有我最小。谷主说,焦焦是云渺大陆最后出生的妖族。”
独孤九闻言敛起眉,若有所思,重复道:“除你之外,隐神谷再无妖族幼崽?”
“嗯嗯。”莫焦焦学着男人坐下,认真想了想道:“谷主说,从大陆分裂到现在,我是唯一出生的妖怪。所以大陆正面没有别的小妖怪了,只有跟他们一样留白胡子的。”
“他们可告诉过你关于大陆反面之事?”独孤九眸色幽深,心中竟隐隐约约有了猜测。
“说过。”莫焦焦似乎对这件事极为感兴趣,说话的速度都稍稍快了一些,“大陆反面有很多像我们那样的妖怪,但是除了老妖怪和小妖怪,还有长得像你这样的。狐狸长老说,两个年轻的妖怪结为道侣,小妖怪就被生出来了。慢慢的就会有很多很多跟我一样大的。他们和世俗界的人一样,会去上学堂。”
莫焦焦说完,不知为何又难过地低下头,嘟囔道:“可是长老说,大陆正面就不是那样。这里的妖怪数量是固定的,都是大陆分裂的时候留下来的,他们没有办法生小妖怪,所以我只能自己从泥土里发芽,别的小妖怪不是神图子,就不会发芽了。”
“原来如此。”独孤九了然,心思百转千回。
隐神谷妖族无法延续血脉,随着年迈的妖族一一逝去,修为高深的妖修亦飞升仙界,大陆正面的妖族迟早消失殆尽。如今为了护住神图子,隐神谷全军覆没,莫焦焦恐怕是最后一个纯血妖族。
然而最为关键的地方,还是隐神谷誓死守护这个孩子的真正缘由,绝不仅仅是为了神图子的身份。若说是为了留住妖族最后的血脉,那么隐神谷当年分明不止莫焦焦这一个选择,否则鸿雁之子也不会无辜枉死,但他们几乎毫不犹豫选择了莫焦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