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错花轿嫁对狼(104)
第一百二十七章露彼菅茅
万霞山的夏天,层峦叠翠芳草萋萋,晴空一碧如洗。蝉鸣一阵一阵的响彻山谷,配合着泉水敲打山石的清脆声,听来竟也没有山下那般聒噪。一座坟冢安安静静的立在这片灵山秀水之间,有清风朗日相伴倒也不至于太过孤单,足见安坟之人的用心。
“谢谢。”倦到极致的声音从少年嗓子里发出。
曲荃摆摆手,同他一起把篮子里的水果点心一叠一叠搬出来,最后是一套精致素洁的白玉酒器——曲荃觉得与墓中人相配,特意从家里带来的。做完这些她就走到一边,不打扰阿茅祭奠。
阿茅推动木轮椅把自己送到与墓碑正对的方向,从酒壶里倒出酒水,先敬了一杯,又自己喝下一杯。末了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一方写了字的丝帕,捧到眼前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最终把它放到燃烧的火堆里,看着四周火舌舔上素雪一般的皎帕。
曲荃在一旁看着,突然出声,“她、其实不是你姐姐吧。”
阿茅浑身一震,像是潜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闸门被人触碰到,万顷洪潮即将冲垮防线溃不成堤。
曲荃看到他的反应眼神变了变,踌躇片刻仍是说道:“我在帮你找尸体的时候得知,这位姑娘是从小就生活在素烟阁里头的。”
“□□所生,弃养在青楼,并无兄弟。”
当曲荃说完这句话,原本有些绷不住情绪的阿茅,反而平静了下来。像是最后一层负隅顽抗的甲衣也被剥落,赤/条/条一身自无处有,归无处去,再也没有什么怕为人知的了。
想要救姐姐,是他最后一个谎言。因为那时候他便已经知道,他心爱的姑娘已经葬身孽鬼腹中,再也不可能救回来了。
“你……”曲荃有些不忍,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开口。她摇了摇头,叹道:“你不必着急,我在后头等你。”
阿茅垂下眸,点了点头。
曲荃转身便走,直到走到快下山的地方才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模糊的“谢谢”,不禁又叹一声。
白华菅的墓前,少年疲惫的面容上露出安然的神色,伊人已作黄土,却是他第二次,和她这样单独相处在一起。至于第一次,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但他一生都不会忘记,当自己被人打折右腿骨即将饿死的时候,却是一名同样受伤的姑娘救助了自己。
姑娘为他煎药的时候他在昏睡,当他终于恢复过来睁开眼睛时,那姑娘正好被人领走。那时他才知道,救助自己的姑娘是素烟阁的娼女,昨夜是她没伺候好恩客被打伤丢弃在外头,这才遇上了自己。做不了花魁的青楼女子,命运永远不在自己的手上。或许救他一回,已是耗尽了此生所有的自由。
之后就是天涯各路,不相逢。
那个姑娘或许早就忘了,但他却夜夜都跑到素烟阁的街对面,只求看一眼姑娘。每每看到姑娘被各式各样的马车接走,他也会跟着跑上一路,然后在那些姑娘进去的豪门贵宅的外头守上一夜,没人知道他当时是什么心情。
他后来终于打听到了姑娘的名字。知道她叫白华菅后,特意请教了住在隔壁的穷书生,这个名字怎么写。书生是读多了才子佳人的故事的,见他情真意切备受感动,还格外教了他几句诗,正是《诗经》里的《白华》。
“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
这其实是一首弃妇诗,和阿茅的情况没有太大的交集,甚至连情感也并非一类。但是阿茅就是觉得很喜欢,他还特意花掉两个月的工钱买了条轻薄柔软的帕子,一笔一画的将诗句抄写在上面,小心翼翼的像在呵护心尖上最珍贵的宝贝。
他原本不叫阿茅的,他甚至没有亲生爹娘给他起名字,从小便孤苦无依流离失所,他觉得姑娘救了他的命,应该由姑娘来为他取名字,可是姑娘是不会为他取名的。所以他就追着姑娘的名字,给自己起名叫阿茅。他不敢堂而皇之的冠姑娘的姓氏,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姑娘,怕姑娘知道了嫌弃自己,哪怕这只是青楼里的一个低贱的花名。思来想去自己同自己纠结了若许年,临到头竟是在姑娘的墓碑上落下了这个姓氏。
发现出事的那晚,就是在明威将军府,姑娘进去后就没再出来。阿茅吓坏了,一直以为是自己打盹没发现姑娘出来,瘸着腿绕着将军府找了好几圈,又一瘸一拐的跑到素烟阁里问,吃了一顿毒打。打听了一个月才知道,原是将军府已经将姑娘赎出,养在自家后院做家姬了。
他很穷很没用,但不代表他不聪明。他发现了明威将军府中家姬总是离奇失踪的诡秘事件,逐渐调查到了霍渊和他们一直在做的事情,他还顺藤摸瓜找到了他们藏人的一处巢穴,直到探到驸马爷头上才知道这件事太超出意料,完全超出他的能力。他只有一个人,力量有限,又不敢轻易相信任何官员,毕竟这金陵城官官相护盘根错节,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他不惜利用身边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不惜想出以身诱敌的法子,不惜砍断自己的双腿,偷出腐烂的女尸,闹得金陵城人心惶惶再无宁日。
没有人会知道,他这般倾尽全力,只是为了一个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的姑娘而已。
因为在所有人的心目中,白华菅是阿茅的姐姐,血浓于水的亲情。他的名字就应该刻在她的墓碑上,他就应该与她的名字放在一起。他于她不是没名没分的仰慕者,是守护她到最后一刻的亲弟弟。
这一切哪怕只是裹着蜜糖的梦幻泡影,也好过从来便是天涯陌路,死生无关。
初夏的风拂过少年清瘦的脸庞,吹起火堆里焚烧殆尽,悉数化成飞屑的诗篇。
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
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啸歌伤怀,念彼硕人。
樵彼桑薪,卬烘于煁。维彼硕人,实劳我心。
有扁斯石,履之卑兮。之子之远,俾我疧兮。
怨也好,憎也好,到底是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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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府内
“阿茅没爹没娘的,现在姐姐又去了,他现在孤苦无依的,有没有什么打算啊?”凌雪霁背对着曲荃,在桌子上哗啦啦洒下一把小米,橘红色的绣球鸟配合的“咕咕”叫了两声,兴奋的扑棱翅膀低头去啄桌上的小米。
白华菅不是阿茅姐姐的事情,曲荃并不打算对任何人说。显然阿茅也是相信她的,所以那时她留他独自一人面对白华菅墓的时候,道了声谢。曲荃叹了口气,这世上谁人不是苦海泛舟,又何必夺取一无所有的人最后的慰藉。
“曲荃你怎么不说话啊?你叹什么气呀?”凌雪霁等不到曲荃的回答,抱着椅背转过身来。
曲荃揉搓了下她的脑袋,“你快点准备好没有,再不好我可就不带你去了啊。”
案子破完,加上这段时间御隆帝在刑部多插了点人,原先跟曲荃时间最久的侍郎被换掉,导致曲荃这个刑部尚书比较空闲。正好她也暂时还没有翻身的机会和打算,干脆乐的清闲,和朔石斛他们几个出去聚一聚。雪霁怎么说也是她的妻子,又与他们几个朋友相识,出席朋友之间的邀约也是正常。曲荃倒觉得没有什么,可凌雪霁却有些害羞,虽然她们还未有真正的夫妻之实,但凌雪霁心里已经将曲荃视作良人看待,自然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小扭捏。
“我,我喂完鸟就去……”凌雪霁立刻又转过头去,盯着绣球鸟不放了。
曲荃见她这模样心里约莫懂了,走到桌边,修长白皙的手指将桌上被绣球鸟扑乱的小米收拾了放到一边的小坛里,凌雪霁刚要出声询问,便被人牵住胳臂往衣柜前带去。凌雪霁更紧张了,耳朵都烧的红红的,任曲荃在她身上搭配衣裳。
最后挑选了一套鹅黄百蝶蜀绫裳,配了相称的上衣,凌雪霁换了出来,果然俏丽明媚又不至于太隆重繁琐。曲荃满意的将人牵了往屋外走,却被力道一拽,疑惑的看向身后低着头的凌雪霁。
“我,我这个发髻可以吗?”凌雪霁忐忑的捏着袖口,又跑回去照了照镜子,边照边从妆奁里翻拣,“要不要,要不要换一下别的?”
曲荃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么紧张的想要打扮,面上尽可能然自己不要笑得露骨,虽然凌雪霁这模样着实可爱的紧。她走到梳妆镜前,看着里面飞红两颊的少女,信手将少女鬓边垂下的发丝捻在指尖绕了两圈,“是该换换。”
凌雪霁一听就急了,连忙拿来梳子手足无措的对着镜子猛瞧,“换什么样的?”
“把后面的头发盘上去就行。”。
“啊?那那好像不太好看吧?”凌雪霁没有读懂曲荃的险恶用心。
曲荃凑到她身边,喷薄出的鼻息触上凌雪霁的脸蛋,痒痒的挠心,“你这副样子出去,别人还以为是我尚书府里未出阁的姑娘,改明儿说亲的冰人登上府来,叫我怎么跟外祖母解释呢?”
凌雪霁一慌,心跳的就快从喉咙里头蹦出来,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曲荃见她这副模样不好再逗,再一次伸手给她拉起来就往外走,“和你开玩笑的,你想怎么打扮都可以,你就是你不用刻意改变什么。”
“可是……”凌雪霁仍是没放下心来,“可是这次是去见你的朋友啊……啊!你打我干什么?”
曲荃收回弹了一下凌雪霁脑啵的手,将人往尚书府大门带去,朗声笑道:“雪霁好看,怎么打扮都能叫人掉下眼睛来!”
待二人远去,几个还没家室的年轻家丁这才收回目光,重重叹出口气。这尚书府的干活,是越来越辛酸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陈年旧疾
将军府内
危岳雁看着捧了水进屋的湛金,压低声音道:“取来了么?”
湛金点点头,将水盆放在桌上,接着走到危岳雁身边,踌躇了半天也不动作。危岳雁用余光扫了眼她,不耐烦的催促,“快些我忍得住。”
湛金这才发现,自家将军的嘴唇白的吓人,再来不及纠结犹豫什么,湛金登时就抬起手将危岳雁手臂的袖子拢起,在拢到手肘以上位置的时候放缓了动作,取来一把剪子极轻极小心的沿着没有染上暗红的区域剪上去,布料碎成两段,露出原本被衣袖遮挡住的,狰狞的伤口。
“将军,这伤口越来越严重了,到底是怎么搞的?”湛金明白的问,眉眼间尽是不忍。打开旁边的药盒,从中取出一瓶青色的长颈瓶,拔开塞子将里头的药粉洒在危岳雁的伤口上。
危岳雁叹了口气,“前阵子查金陵血案的时候查到一处藏尸洞穴,许是那里用过的药材和腐尸结合生出一种毒素,漫散在空气里。我受了箭伤,毒就钻进皮肉了。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