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云海间(250)
今日却有些不大一样,这茶楼中安静非常,连方才上菜的伙计都不见了踪影,清平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叶,一道人影落在桌上,她微微抬头,那人自顾自在她面前坐下,从果盘中捏了颗朱果把玩。
清平颔首道:“邵公子。”
闽州风气开放,多有男子从商当家,这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了。其服饰也与中州大相庭径,手腕俱露,裙裾也不过脚;男子出门不戴帷帽,不乘轿,时常看到大家公子坐着长竹椅,毫无遮蔽地从闹市街头行过,对闽州人而言,这都是常态。
邵洺衣着华丽,头戴镶嵌宝石的华开,在阳光中极为耀眼,双手都戴着珠宝各色的戒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上敲着。与他相较而言,清平便显得格外随意,穿着并无什么讲究,邵洺抬起眼道:“家姐在长安给你添了些乱子,我已经说过她了。”
清平想到邵聪的样子便觉得有些好笑,道:“倒也不算什么麻烦。”
邵洺答道:“她本身就是个麻烦,若不是家中出了乱子,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借商队北上,将她送至长安。”
“如过你是说婚书的事,”清平喝了口茶道,“于我而言无妨。”
邵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你变了许多。”
清平嘴角一挑:“正如世事迁移,人总是会变的。”
两人一时无话,各有各的心思,半响邵洺才道:“辰州这般大的动静,人人都以为你在昭邺,必不会轻离。但你却到了闽州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仿佛知道他未说出口的话,清平做了个手势道:“朝廷还没有对闽州动手的力气,光是辰州便要耗费上许多时间,你大可不必担心。邵家是钦定的皇商,若不是犯了大错,朝廷也不会收回名号。”
邵微为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放下手中朱果抛进盘中,道:“你不会无事到访,请说。”
“我的确是有一件事,因书信或会被人截下,便想借着此次机会来到辰州当面问你。”清平推开茶盏,看着他淡淡道:“当年在云州,你劝我尽早离开云州,当时你仿佛知道些什么,没多久邵家商队便将产业低价卖出,陆续从云州离开。我要问你,是不是云州后来所要发生的一切,你都早已经知道了。”
邵洺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阵恍惚。他犹自记得那天在戏台后看见她的情形,时隔多年依然记忆如新,昏暗的火光中她低眉垂目,是种难以言描的温柔,他转了转拇指上的戒指,低声道:“你信这世上有鬼神吗?我年幼时曾在一幅画上……”
他有些局促地停了下来,似乎极难开口,清平心念一动,问道:“在一幅画上见过……与我相似的人?”
邵洺一震,眉头纠结地道:“你如何知道的?”
清平慢慢道:“此事与鬼神无关,也不是什么天意使然。所谓天命,信则有,不信则无。”
邵洺捏着手中的一颗珠子,神情复杂地看着她道:“我不信命,也不信有什么神。是那幅画有古怪之处,以常人容貌相较,总能寻着一二处相同。”
清平反问道:“但我却生的极像,对么?”
邵洺点点头,清平侧头看向窗外,轻笑道:“若我真有这种能耐,呼风唤雨不在话下,你看我像吗?”说着她手伸出去挥了挥,外头依旧是阳光明媚,什么都没有变化。
收回手,清平神情淡淡地道:“这幅画是出自谢家吧?我却觉得奇怪,你们邵家远在闽州,如何能与贺州的谢家牵上关系?”
邵洺目中一凛,颇有些警觉的意味,话也放慢了许多,道:“邵家是生意人,生意遍布天南地北,结识他州之人也不稀奇,更远的云州我们也能搭上赚钱的路子,更何况是贺州?”
“是么?”听闻他言语中露出深深的防备,清平不觉得奇怪,只道:“那我倒是要请教一下,这八荒,究竟是做什么的呢?”
她目光中透出一种疏冷,抬手的动作极为果断,邵洺呼吸一窒,突然明白自己方才说错了话,避开她的视线轻声道:“我不知道。”
清平沉默良久后开口道:“你可以不说,但这一切迟早会真相大白,到时邵家又该如何自处?”
邵洺看着她熟悉却淡漠的面容,压抑许久的怨怼之意再度沸腾而起,他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嘲讽般看着清平道:“若我真的说出口,你敢听吗?”
有伙计上楼来添茶,两人对话暂时中断,邵洺深深吸了口气,手不住摩挲着腕上的一串珠子,那串珠子陈旧无比,大约是什么古物,与他一手宝戒形成截然相反的对比。待那伙计离去,清平手心向上翻起,是自便的意思,事到如今,哪怕事情再如何离奇,她怕是也不会觉得有多惊讶。
邵洺面色缓和了些许,古怪地看着她道:“在云州时,我的确是得了些消息,朝廷要对西戎用兵,既有战事,商贾自当避之,这个道理李大人应该明白。”
李大人这三字从他嘴里说出带着种讥讽的味道,清平不以为意,低头揭开杯盖,轻轻将热气吹开道:“朝廷要用兵,这等大事,云州府如何会不知。”
邵洺冷冷道:“这是官府的事情,我等小民怎会知晓?”
清平话锋一转:“小民虽小,却能洞察先机;公子这话,怕是连你自己都不信。”
邵洺重重捏着一颗珠子,双目渐阖:“有些话我能说,大人未必能听,是自欺,也是欺人。但得过且过这个道理,大人行走官场多年,难道不明白吗?”
清平手中动作一顿,道:“敢问公子,这八荒又是什么呢?”
邵洺猛然睁开眼,目光锐利,他面容忽地舒缓,微笑着道:“原来,大人是来向邵家问罪的。”
清平问:“何罪之有?”
邵洺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刑部侍中原大人如今就在贺州密查谢家通敌之罪,暗中搜寻数月,自然也能查到与谢家往来频繁之人。”清平以湿布擦了擦手道:“邵家赫然在案,推诿之词公子不必多说。”
窗外天却突然阴了下来,风势更劲,汹涌而入,不过片刻豆大雨点落下,电闪雷鸣间大雨骤然而至。密集的水流顺着瓦檐流下,如垂落而放的水晶帘,霎时天地都被笼在雾蒙蒙的雨中,远近皆是渺茫水色。风裹挟着水汽吹进窗中,两人衣袍渐湿,却无人伸手去关窗,任由雨水侵扰。滚滚雷声中雪白电光劈过,瞬间映亮彼此的脸,将眼底的猜疑忌惮显露无疑,清晰划分出他们各自的立场。
等到雷声过去,邵洺才开口道:“谢家不会因此而倒,大人不必多问了,尽早抽身而出,以免最后深陷泥泽。”
见他仍旧不肯说,清平心中有些失望,原随所收集到关于八荒的信息实在是太少,她直觉感觉,那些不过是这庞然大物的一角,八荒能有这种权势地位,难道真的如此简单,依仗谢家与远在草原的金帐暗中来往,就能达到今天的势力吗,清平一点也不信。片刻沉默后她道:“为何?”
邵洺低头去看沾染了雨水的手,答道:“我与你并无区别,都是身在局由不得自己,如今你问了这么多话,不过是想知道八荒的家主到底是谁,对么?”
清平攥紧手,冥冥之中有种预感,她甚至有些希望邵洺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但她宁直面难堪的真相,也不想永远陷在自欺欺人的迷局中。
这雨来的快也去的快,邵洺侧头去看将要放晴的天空,那种云破天开时的情景,让他仿佛置身于一场迟醒的大梦中,在荒诞里烟消云散,他转头看向清平道:“八荒的家主,便是当今陛下。”
他以为会看到清平恐惧或惊讶的脸,没想到她却是如释重负般靠在椅背上,带着意料之中的怅然,喃喃道:“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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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青花
昏暗的天幕中滑过一道电光, 天井下撑起的红伞如朵朵新荷, 于暴雨中褪去原本的艳丽, 只在水汽里留下一抹极淡的红, 仿佛被未被冲刷殆尽的血迹。
关上这道门,便将落雷声隔在外。屋中燃着木樨香, 两侧立架又高又大,从上而下密密麻麻地摆放着灯盏, 灯芯安静地燃烧着, 汇成明亮的光瀑。一路向深处而去, 连跨过四扇门,便到了最里头那间屋。正堂上摆着香案神龛, 摆设虽是古旧, 在火光中透出明亮的淡黄色,却掩盖不了其细腻的纹理。一种奇异的香气萦绕在鼻端,叫人为之精神一振。
“这屋中的木料, 都是一百五十年以上的桃木,”站在香案前的人转过身来, 手中捧着一盏黯淡的灯, 她用细银条轻轻拨弄灯芯, 豆大的火苗一跃而起,光霎时盈满手掌中,照亮衣襟前蓝色的海浪纹饰,“据说是为了辟邪……但你说可不可笑,在祠堂中却要辟邪, 辟的是什么邪呢?”
她低声一笑:“辟的是弑戮姐妹亲长,子嗣后人的邪佞之罪……这就是岭南谢氏。”
谢祺看着她将那盏灯添了新油后放回架上,拢在袖中的手轻轻按住那封信件,道:“谢渊,你成日里就是做这种事,在祠堂里给油灯添油换芯?”
谢渊连看也不看她,盘腿坐在蒲团上道:“你以为我愿意呆在这里?族里将我困在此处,不过是担心我坏了事。”
谢祺在她面前站立,俯视着她道:“信阳王已经抵京。”她从袖中抽出那封信件递给谢渊,谢渊却偏过脸不看,嘴上道:“真是稀奇,怎么有人偏偏放着荣华富贵不要,赶着趟去送死,我真是想不明白。”
她仰起头看向谢祺:“你又能明白吗?”
谢祺见她不接,便收回信件,答道:“我不知道,但信阳王进京,未必有你说的那么糟糕。你不该与族中长老作对,私下派人追杀原随。”
谢渊道:“那些陈年旧事怕是要被原随查的差不多了,便是这样,她们也觉得无所畏惧,这份气度,怕也是没人能比得上了。“
谢祺沉声道:“话里有话便直说,不必含沙射影。你与我针锋相对又有何用,倒不如想想如今自己的处境,要如何从这里出来。”
“出来?我还真不想出来了。”谢渊慢悠悠地低下头道:“等到株连九族的那日,我便一把火将这祠堂烧了,也省的麻烦了。”
谢祺十分不耐,被她说的心烦意乱,就要转身离开,行至门前却听谢渊道:“你要进京了?”
谢祺并不回头,答道:“是,这便是来与你辞别的。”
谢渊从袖中掏出一串珠子来,捏在指尖把玩:“你去做什么?去试探皇帝的态度,还是看看信阳王现今的风光?”
谢祺沉默良久,按捺下心中烦躁,从香案下拽了个蒲团出来坐在谢渊面前,道:“只是去看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