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云海间(233)
台上恰好唱道:“鸳盟难续,旧梦未了。”
清平手中酒杯险些倾倒,幸而里头没酒,她放下空杯,眉头略略皱起,目光落在台上。
丰韫瞥见她这表情笑道:“你又怎么了,听个曲还这般愁苦大恨的。”
清平很是认真想了一会,对她道:“丰韫啊,这几日就别来找我了。”
丰韫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她起身离开,道:“摊上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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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听月华门外传来悠长的铃声,随即隐约飘来一句‘天下太平’,那是提铃人在报时。宫人捧着银炉进来熏屋子,那香料的味道浸润在温暖的空气里,不一会就散的到处都是。它不似寻常的香那样浓郁,散开后就仿佛没有了,但若是细闻,便似乎一直萦绕在鼻端,要是沾了衣物,要花上许多功夫才能去了。
他不喜欢这种香气,哪怕它不是那么香的逼人,却自有其无微不至的霸道之处。那些宫人无声无息地将此处布置妥当,接下来便是迎驾了。
张柊站在殿门外候着,宫人手中所提的灯盏有些黯淡,落在雪地中,只余一团昏黄的光,他看的仔细,那灯罩上画的是红枫,是血一般的颜色。
便有宫人来请他进去,道:“外头冷,您身子弱,进去罢。”
张柊便进了房,坐在外屋的桌边等着。这种等待也许对于很多人来说是极为快乐的,但对他而言并非如此。整个后宫都知道,皇帝最喜欢幸驾张良人的寒香殿,那是无与伦比的恩宠,但张柊始终觉得这恩宠隐含着某种不怀好意的试探,他一贯如此认为。
楚晙进了屋子,解下外袍坐在桌边。没有高墙外的人所想象的浓情蜜意,恩爱缠绵,殿中的屋子很多,单纯是睡觉,随便哪间都可以。有时候张柊接驾完两人便各自去歇息了,第二日他起来时,皇帝已经去上早朝了,宫中人都说是陛下体恤张良人,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将他放在火上烤,是众矢之的。
但近来这些日子,却有些不同,皇帝甚至会开口说些话,但这些话题都是围绕着一个人展开。
“上次说到哪儿了?”楚晙端起茶问道。
张柊答道:“您问李大人平时爱吃什么,爱做什么。”
楚晙道:“好像是这样,你说她爱看书,都读的是什么书?”
张柊努力回忆了一下,道:“书房的事不知,但书架上摆的大部分是游记。”
她为自己倒了杯茶,轻笑道:“是吗?”
“大人偏爱看这类的书。”他如此说道,不经意间抬头看见她的神情,像是在怀念着什么。
接着便是一些琐碎的事情,张柊回忆着从贺州一路北上的场景,只道:“大人心地善良,对人也和善,没什么架子。”
“冬天的时候,要是有晴天,她便会在外头晒书。她做事不喜欢下人围着,总是亲力亲为,说是为了清静,她总一个人呆着。”
“不太喜欢下雨的天气,她常说,雨天太潮太湿,这点最不好。”
他说了许多,说的口干舌燥,但桌边的人似乎听的非常仔细,嘴角含笑,张柊猜她可能都不知道自己从头到尾都是笑着的。
每每提起与这个人相关的一切,他都能从她的表情动作中品出细微的情绪来,她对这个人的了解,远比他知道的多,但她却想知道更多。
到底是为什么,他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深思。
直到深夜,这场谈话才结束,张柊心惊胆战地看着她,小心道:“陛下,近来宫中有一些李大人的传言,必然是有人存心污蔑……”
楚晙道:“朕已经听过了,传言毕竟只是传言,任它去便是。”
张柊看着她走出房,忍不住开口道:“陛下,李大人莫不是犯了什么事?”
楚晙的面容隐在阴影中,闻言似乎是笑了笑:“没有,你多心了,她好的很。”
第212章 回溯
那出新排的戏实在有些蹊跷, 清平扪心自问与张柊清清白白, 却也不知坊间流言究竟是从何而起的。她对尚书之位毫无兴趣, 这一点也充分的向温天福表示过了。既然如此, 难道是张柊在宫中出了什么事?她随即否定了这个念头,张柊一举一动尽在楚晙眼皮之下, 要真是后宫出了什么事,难道她会放任不管吗?
思来想去也没个头绪, 清平感觉有些不对劲, 但到底哪里有问题, 她却也说不清楚,只是凭直觉感觉此事绝非那么简单。
翌日丰韫果然没来找她, 清平要是不往外跑, 就呆在书房懒得出门,横竖府中有管事打理,她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越到年关事情越多, 眼看还有十几日便要过年了,清平打听到今嬛与原随还未归来, 恐怕她两人是要在辰州过个新年了。她突然感觉到十分寂寞, 有日放衙后她特地路过燕惊寒家门边, 看见门锁都已经锈的不成样子了,被冻在脱漆的大门上。院中那棵老树只能看到一点枝桠,她想院中一定堆满了落叶。门两旁的对联大半碎成纸片,这是那年她赶赴云州上任之前贴的,如今再看, 却早已物是人非了。
随着时间消逝的不仅是物,还有当初的心情。清平只是看了几眼院子,她想这春联,还是等燕惊寒回来自己亲手贴吧。
人若是忙起来,日子便过的飞快。不知不觉到了除夕前夜,清平奉诏入宫领宴,因先帝过世一年,并无丝竹歌舞,宴中照例按功封赏,由内阁首辅严明华代为宣读。清平对着一桌冷菜没什么吃的欲望,心想原随若是回了信,也该到长安了。她听见身边一人低声道:“陈大人入阁了?”
清平抬头去看,坐在隔壁那桌的陈开一极为震惊的坐着,仿佛不敢相信。先前她只不过想争一争尚书的位置,竟然就这么入阁了!这就好像是抢烧饼的人最后得了个西瓜,陈开一心花怒放地上前领旨,严明华笑呵呵地将朱红的玉轴放在她手中。接下来又有许多人被宣读到名字,譬如原随今嬛也在其中,但都只是写在一道圣旨上,数并封赏,不如陈开一那般风光。清平见她归席后众同僚争相道贺,一时风头竟盖过了先前的翰林院大学士翡珂。
清平没听见自己的名字,身边的同僚却很是奇怪,同是去辰州办事,为何刑部工部两位侍中皆有封赏,而礼部的连名也不提。她知道自己是要被外放的,有没有封赏都无所谓。但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翡珂与陈开一都是竞争礼部尚书最有希望的人选之一,如今她两人都各有擢升,那谁会接任礼部尚书呢?
御阶下严明华不知何时离去,换成了她熟悉的身影,礼部尚书温天福。
众所周知,温老尚书年后便要致仕了,她此时出现,必然是要宣读礼部尚书的人选,温天福展开圣旨,先是诵读嘉奖之词,最后道:“……尔礼部侍中李清平,虚中以求治,实赖股肱之任臣;拜手以陈谟,必恃学力之精。锡之敕命于戏,克忠报国守信全身。兹以考绩,特授为礼部尚书,嘉尔冠荣,永锡天宠。”
语毕,温天福捧着圣旨,向着清平所在的那桌看去。
清平听到最后,还是木愣愣的坐着。她身边的同僚小心地推了推她,道:“李大人,该上去领旨了。”
谁也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之后竟杀出这么一个人来。但尚书阁老们面色如常,像是早已知晓了答案,众臣便看着新出炉的礼部尚书上前领旨。
清平脸色苍白的走到温天福面前,双手接过圣旨,温天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莫要干愣着了,待会还要去谢恩,可不要失礼了。”
这事无论怎样看都透着种古怪,论资历排也轮不到她来做尚书。在场的人都是人精,哪里看不出这其中的反常来,更有心细的,瞧见清平的脸色似乎不大对,都一道不敢做声,只偶尔瞥一眼她。
诏令既下就难以收回,此事必然在朝会上通过了。清平疑虑重重,难道就没有一人出言反对?等到谢恩的时候,她再一次见着温天福以及数位大人,温天福不动声色地道:“李大人,此次举荐首辅大人对你赞誉有佳,你理应谢她。”
清平依言向严明华行礼,严明华道:“李大人,你是不是很疑惑,为什么内阁与六部在这么多举荐的人里头,独独却挑了你?是了,你年纪尚轻,资历也不够,这个位置本轮不到你来坐。我这话既是说给你听,也是说给朝臣们听。心中存疑的人不只你一人,但事关朝中要职,内阁与六部不会如此草率行事,陛下也不会糊涂而为,这其中皆有章法可寻可依。”
清平附身再拜,严明华眼光一扫周遭,奉命来谢恩的臣子们纷纷俯身行礼,她收回目光,淡淡道:“你在云州的考绩也送到吏部了,是优绩,且州牧姜大人亲手为你写了考评语;前安平郡郡长孙从善也曾向吏部上报,因互市开行,推广新法之事,请求朝廷予你嘉奖;边陲乱起之际,使团奉命出使西戎,最后取得盟书,以全国体,九死一生方得归来,因为这个缘故,周帅也向朝廷保举你;前大学士言慕韵临终前上奏朝廷,其中也提及过你的功劳。”
在场的所有人都低下头去,似乎深受震撼,唯独清平立的笔挺,轻轻垂下眼。严明华沉吟片刻后道:“这些功劳,有些能明着过吏部,有些不能,诸位也知道是为什么,我便不细说了。李大人,不知道我这话是否解了你的困惑?举荐你的人中,有封疆大吏,有功之臣,一军统帅,荣膺两朝的大学士,至于我这个内阁首辅,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你要谢,就要谢她们,也要谢你自己。能在危难中恪守道义,穷途中不移本心,这便够了。”
清平站了一会,听着那些熟悉的名字,往事历历在目,此时想起,却觉得好似一场大梦。梦醒后有人生,亦有人死,她在此时才意识到那些事情真的已经成了过去,再如何后悔自责,都像是追不上的晨光,最后消散在灿烂的朝阳中。
门外宫人来传,说是陛下请她们都回去与家人团聚,诸位大臣不必去紫宸殿谢恩了。
那夜清平回府后,从书房中收拾了一堆从前的东西,大部分已经没什么用了。她本意是想都烧掉,后来想想,觉得找个箱子全部放起来。这么一忙便忙了一宿,理出来几个大箱子,都归置到书架最下头放着,最后她从抽屉里取出那只纸鹤,轻轻的将它放进箱中,然后用贴条封上箱子,她想她可能再也不会用上了。
除夕一过,宫宴上清平出任礼部尚书消息已经传遍朝堂,初五她去礼部上衙时,值守的官员见到她纷纷行礼,更添了几分小心。温天福已经在尚书署收拾东西了,见着她来,先让收拾的人下去,关了门对她道:“有些不便细说的事情,我都写在了纸上,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趁着这几日我还在,就多问问。”
清平看着老大人花白的头发,半晌说不出话来。